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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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刀两断(上)

据说雍江乃是一支寓意吉祥的水脉。早在千年前,肃朝初代皇帝定都天望城,大司造欲引南水入都,意在造“天一临门”的祥瑞之征,与北面倚靠的山麓相应相辅,率数千工匠大兴土木,选一条最合适的路径加以开凿,后成沟渠河床,再引水入灌,雍江成矣。后有几代皇宫都靠着雍江建造,民间更有雍江锁祝融的传说。

“小心脚下。”

姬玉赋走在前面,嗓间音量忽然压低了。他回手捉住披香的袖摆,就像当初在香虚馆前领她回房时那样。披香低头看路,似乎并不介意姬玉赋突来一爪,两人就这么扯着袖子往前走。

临近河边,小路早已变成了大片卵石,姬玉赋牢牢扣住她的袖摆,“就在前面,是个不大好上去的断崖……当年她是怎么选上那个地方的,我都弄不明白。”

披香露出苦笑,“是能够摆香炉的地方吗?要是连炉子也摆不下,那可有些麻烦了。”

“大概是能摆下的吧。”姬玉赋闷声说,“就怕不大平整……”

果然不大平整。

待两人费力地爬上那处断崖,才发现这处石坡已离地数丈,坡陡壁斜,大约是琼朝以前几次大地动造成的。只是石坡也不甘寂寞,竟在旁侧生出了几株挺拔的花树,正值初夏时节,石坡上竟覆满粉色花瓣,煞是好看。

“就是这里罢。”披香跪坐在石崖旁,试探着向石崖外探出身子。顿时,狼吼虎啸一般的涛声分明入耳,山风夹杂着浓烈的水汽袭向她,直卷得她呼吸一窒,缩回头来。

再扭头一看,姬玉赋正抱臂立在崖边,暖风将他两片袖摆高高扬起,他脑后草草束起的黑发也在风中鼓动不止。他的眼眸微微眯起,黑瞳里泛着难以言喻的冷涩光晕,抿唇不言。

披香看了片刻,忽然问:“……这个地方,让宫主感到不快么?”

姬玉赋一时睨着脚下的滔滔江水,像是没听见。

“宫主?”

姬玉赋摇头:“没什么不快,只是觉着这条河……怎么可以十年如一日呢?”

披香一愣。

“当初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个季节,这个时辰。”姬玉赋抱着胳膊转过身,在一侧石坡上坐下,“祸儿走了十年,这条河分明也该是过了十年,可居然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披香眼中的光色渐渐黯下去。

姬玉赋露出苦笑:“这样,是不是很可怕?和时光流逝得太快一样,看不见时光的流逝,也是种不可忍受的事,对吧?”

隔着面纱,披香敛下羽睫,手上开始布置制香时使用的小瓶和炉子。

“我也是。”姬玉赋低头说道,“我也是这样,令人不可忍受。”

披香指尖一顿。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儿给她点烛祝祭。每一年我都无法察觉此地的变化,好像此刻仍然是十年前的那天,她会从石崖边转过头来对我笑,手里拿着我的刀……是我杀了她。”

姬玉赋如是说着,倏然扬眸,定定地望住披香:“是我杀了她。”

披香嗓间哽咽,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强忍住手指的颤抖,继续摆放物件。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只知道她说过,她会回来……”姬玉赋垂眸微笑,“杀我。”

披香的指尖离开最后一只瓶口。

“我一直在抚琴宫里等她回来,我相信她不会食言。”姬玉赋继续笑道,“像我活了这么久的人……久到不知道生命是不是真的有尽头,也不知继续活着是为了什么……倒不如给她陪葬呢。”

“宫主。”披香闷声唤他。

姬玉赋转头看来。

“可以开始制香了。”披香撩起面纱,现出一双水光盈盈的杏眸。

*****

“一万三千两。”

黑衣公子的大手笔登时成功地震惊全场。而他只是悠然地扬着胳膊,笑意如常。

观花台上,血红嫁衣的少女双目含恨。

鸨母红姨没料到天上会砸下个这么大的馅饼来,一时满眼泛金,嘴角抽了两抽,竟忍不住“呜妞儿”一声晕了过去。

台下台上哄然吵闹起来,一群姑娘忙不迭扑上去扶住红姨,顺气的顺气,掐人中的掐人中,好容易把红姨弄醒了,又来端茶喂水拿垫子乱成一团。

主角嫁衣少女被晾在一边,她抱臂站在观花台上,重新拂落的艳红面纱后,她的神情看不清。

“请问,她我可以带走了吗?”黑衣公子用手中折扇一点少女。

红姨听见金主开口,立时强撑着爬起来,又是谄笑又是点头:“可以可以,您随时可以把她带走!”说完就踉跄着扑向嫁衣少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哎哟我的小邀琴哟,今儿个妈妈总算给你找了个好主子……日后可要好生伺候着啊!”

不料邀琴翻手甩脱红姨,一鞋底踩上观花台的扶栏,当即引来众人一片惊呼:

“拉住她!她要跳下去!”

在龟奴的指尖碰到邀琴衣袖之前,少女已经自扶栏上纵身跃出!

“祸兮!”人群中的红衣少年忍不住大叫。

邀琴的面纱高高扬起,一张端丽曼妙的容颜呈现眼前,并非容祸兮的脸。

黑衣公子玩味地扬起一侧剑眉,也不起身接住她,而是“唰”地并拢折扇,猝然扬袖挥出。

扇头和邀琴手中的金钗撞在一处,邀琴的身形向后撤开两尺,居然安安稳稳地落地了。

黑衣公子起身,微笑:“邀琴姑娘的见面礼着实有趣。”

“纳命来!”邀琴厉斥一记,手中金钗二度扬起,奋力刺向黑衣公子。

场面顿时大乱,谁也想不到这位邀琴姑娘居然是个身怀武艺的刺客,只当是绵软可欺的小姑娘,给点颜色就软了,几个上前护场的龟奴企图抓住邀琴,却都被她一枚金钗划破手腕,再深一厘就会撕裂了脉管,血溅当场。

龟奴被卸在一旁,红衣少年出手再斥:“祸兮!不可胡来!”

“滚开!”少女翻腕以钗头逼向少年的咽喉,饱满的杀光迫近颈侧,少年一惊,不由退开数步回防。

这丫头从未在他手下占得上风,此番竟是无人可撄其锋。

嫁衣少女翻身踏上台下圆桌,身轻如燕,金钗锋芒毕露,直取黑衣公子的命脉。

黑衣公子不避不闪,折扇翻转,轻易化解了这记冲至面门前的攻击,扇骨贴着少女执钗的手往下一滑一压,再一记轻敲,不足一成的力道正落在她的腕骨要害处,少女一时五指发麻,再也握不稳金钗,武器脱手。

失了武器,嫁衣少女并未停止攻势,她徒手搏向黑衣公子,一招凤飞九翼连袭对手全身上下九处命关要塞,虽无蛮力,却是轻巧灵活。然而黑衣公子从容不迫,折扇翻飞间以对手之招反制对手,同样是凤飞九翼,在他手下如有腾龙之势,一一挡下少女的攻击。

邀琴的脚步猛地刹住。

折扇头停在她的咽喉前,只差毫厘便可置她于死地。

黑衣公子面无表情,鸦黑如夜的眼眸睨着她,再冷淡不过。

“檀衣。”黑衣公子目不斜视,“把银票开给红姨,一万三千两。”

红衣少年满脸惊愕:“师父……”

“去。”

红衣少年只得低头应下:“是。”

邀琴的面纱早已在打斗中脱落,她站在原处恶狠狠地瞪着黑衣公子:“是秦员外买下了我,我要跟秦员外走!”

“他拿得出一万三千零一两么?”黑衣公子面不改色。

秦员外悻悻地瞄着众人,赶紧往外溜。

邀琴怒:“你敢在小桃斋里动手,我就敢不嫁你!”

“第一,是你先动手,第二……”黑衣公子缓缓收回折扇,“为师买下你,可不是为了娶你。”

“为师”二字迅速在堂子里引发一片议论。

邀琴怔怔地望着黑衣公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不落下来。

“趁为师闭关之时偷偷下山,你该当何罪?”黑衣公子的面容隐有怒意。

邀琴咬了咬唇,哽咽道:“三年后你再来追究此事,是不是太晚了?……”

“晚么?”黑衣公子——也就是姬玉赋,难得露出一丝冷笑。

“晚了。”邀琴深吸一口气,“我最恨的就是这种……迟到。”

“我以为现在来带你回宫,是再合适不过的时候。”黑衣公子展开折扇,缓缓摇摆,“看样子你是不愿意随为师回去了?”

“杀了我,我也不会随你回去。”邀琴嘴硬。

两人一时僵持,倒也不介意四面围观。

“当年你闭关不就是为了惩罚我么?是我摔坏了师兄的象牙,我承认了,可你什么也不听。”邀琴哼笑一声,“你倒是知道把自己关起来我就会难过,男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的动物么?”

姬玉赋微微眯起眼:“男人?……呵,这就是三年来你在小桃斋里学到的东西?”

邀琴笑了,“对。要是瞧不起我,你就赶紧反悔吧。”

“既然你打定主意要进花楼,那还戴着这玩意做什么?”

姬玉赋忽然上前一步,指尖毫无预兆地掠过她的面颊。邀琴只觉面上一阵轻微的刺痛,有什么东西被从脸上撕掉了。

一阵非同小可的凉爽袭向肌肤,邀琴瞪大了眼。

在场众人却是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女……女神!”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

“女神!这是女神啊!”

“这张脸……女神的脸!太美了……”

“我、我出一万三千一百两!”

“我出一万三千二百两!”

“我、我出……”

姬玉赋似笑非笑地看着手上这张人皮面具,视线慢慢投向一脸怔然的邀琴,容祸兮。

接着,容祸兮也弯起唇角,目光在场中众人的脸上悠悠走过,如炫耀一般。

她的脸,一直都是她的骄傲,而非要害。

因为他的冷淡,她曾经以为是自己这张杀人无数的脸引他厌恶,便求他教她制作人皮面具的方法。他允诺教给她,她满心欢喜,以为从今以后或许他不会再讨厌她。谁知……

他还是用这样漠不在意的眼神打量她,就像打量楼子里的妓女一般。

她示好,他接受。

她示好,他沉默。

她示好,他冷笑。

所以她只好逃走了。

可是现在他居然再次出现,要她跟他回去,只因她是他的徒弟。

“徒弟”这样的身份,真的不可以改变吗?

“一万五千两。”姬玉赋淡淡扬声,“不用争了,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敢收留她。”

似乎没人听到姬玉赋的话,所有人都在争相出价,甚至还有两个人打了起来。

容祸兮悚然。

“因为,我是死不了的。”姬玉赋弯唇冷笑,“你喜欢展示你的脸,我却不希望我的徒弟滥杀无辜,所以,你还是对着我好了。”

姬玉赋,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

“走吧,跟我回去。”姬玉赋径自牵过容祸兮的手,大步朝小桃斋门口走去。

却不防腰间猛地一凉。

随即是剧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

姬玉赋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银亮的刀锋已深深没入他的侧腰,一丝丝浓红近乎黑色的血沿着刀柄软软滴落。这正是他那把随身的短匕。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

容祸兮紧握刀柄,脸颊上挂满泪水。

“祸……”

下一瞬,容祸兮狠狠撞进他的怀里,刀身也随着她的力道尽数埋入姬玉赋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