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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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刀两断(中)

披香拈着长匙的手堪堪停住,略显惊愕地望向姬玉赋。

她的手边,焙香小炉已烧得滚热,盛香粉用的五瓣莲花玉碟隔着银箔搁在上面,里头摊着一小撮淡红粉末。在炉火炙烤下,粉末渐渐褪去了颜色,一股略带酸涩的味道幽幽浮起。

姬玉赋的手悬在半空中,似是要碰触她挂在腰间的短刀。

披香怔愣片刻,顾不得手中沾着香粉的长匙,猝然捉住姬玉赋的手。

“……宫主,我在为容姑娘制香。”她敛下长睫,轻道。

“你怎么会有这把刀?”姬玉赋虽是收回手来,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我以为它遗失已久,怎会在你手上?”

正是披香用来防身的那柄短匕……说起来是一双,那另一柄不过是仿照这柄打制而成。

“我出师的时候,师尊将这把刀送给了我。”披香从容且淡定地扯了个谎。

“钟恨芳?他又是如何弄到这把刀的?”姬玉赋追问道。

披香瞄他一眼,低哼:“师尊的事,我怎么知道?”

姬玉赋的话音忽地中断,好似想起来了什么,居然讪讪地低下头:“唔……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

面对姬玉赋突如其来的示弱,披香倒没觉着如何古怪,只重新拿起长匙,将切好的香花和水果沫子用长匙拨入玉碟内。甜腻的汁液落入炽热的碟子里,“嘶啦”一声竟腾起青绿色的水汽来,连香气也一并变得柔软了。

姬玉赋缓缓转头,看她在小炉上熟练且优雅地操作。

“令徒的师兄……在那面铜镜里封入的花十分奇特,我一时难以揣摩出最贴切的香气,做到这个份上,只能算是模仿,而非重塑。”披香自言自语似的说,“……所以,就当做是和宫主你一起骗了令徒吧。”

“和我一起?”姬玉赋颇为讶异地指指自己。

披香斜来一眼:“你不也骗她说,那镜子是你赠的么?”

姬玉赋却蹙了蹙眉,道:“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披香用长匙轻巧地在玉碟边敲了一记,叮。

“她会开心。”

姬玉赋笃定道,“若我告诉她镜子是我送的,她会更开心。”

披香张了张嘴,一时只觉鼻端酸涩难当,胸口里像是塞进了个大铅块,堵得难受。

“她……凭什么开心?”她的嗓音压低了,“你又凭什么以为,她会开心?”

凭什么。

姬玉赋安静地望着她,没有回答。

*****

眼前是一片摇摇欲坠的水雾。

容祸兮握在刀柄上的手并未松开,反倒渐渐抓得更紧。

刀格已经抵在了姬玉赋的腰上,整个刀身全然没入他的体内,温暖的血流贴着利器略微倾斜的角度淌下,淌过她的手指和骨节,再在腕骨处滴落地面。

容祸兮觉得自己像是快晕过去一样。

她的耳边充斥着妖灵鬼魂的啸叫,那些似有似无的黑影狂欢一般在她的头顶盘旋,然后俯冲向她和她手上的鲜血。它们大口吮食血液的气味,有一些甚至向姬玉赋扑去。

“不要……”

她没能忍住眼泪,想松开手,挥开那些企图妨碍姬玉赋的妖鬼。

他的血黏在她的手上,就像再也甩不掉的宿命一样。

——所有人皆要因你而死!摩儿苏•珠法,你这冤孽!

“祸儿。”

姬玉赋将那只扣在她腕上的手缩回来,而后坚定地抚上她的头发。

“祸儿,别哭。”

腰间挨了一刀还跟没事儿人似的,小心翼翼地安抚徒弟。此刻温言相劝和先前的冷淡截然相反,方才那番话好像不是他说的,他可以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对她发火,也可以对她放下身段。

一切只在他的一念间。

“祸兮,放开师父!”红衣少年卫檀衣两步冲上来,漂亮的面容稍稍扭曲。他一把拖开容祸兮的胳膊,将她从姬玉赋的身边拽离:“胡闹也得有个数,适可而止吧!”

小桃斋的堂子里,一众宾客几乎全都吓跑了,只剩下红姨和几个姑娘缩在观花台上瑟瑟发抖。

容祸兮像是没有听清卫檀衣的话。她扭过头,眼神呆滞地盯着卫檀衣。这红衣少年素来平静无波的面容,此刻如被冰霜,扣在祸兮腕间的手也不见松懈。

“檀衣,”姬玉赋摇摇头,“不必拉着她,我无碍。”

卫檀衣语带森然:“你不觉得自己被人捅了么?”

“我知道,无妨。”他反而伸出手,轻轻拨开卫檀衣扣在容祸兮腕上的手。

眼泪一滴一滴打在紧握刀柄的手上,容祸兮的目光显得疑惑不已,她抬眼看向姬玉赋。

抚琴宫宫主淡淡笑着,好似察觉不到痛意。

“祸儿,气消了么?”他问。

容祸兮的视线变得悚然。

他说这一刀只是为让她消气。他以为她在气他。

……是,是有负气,否则当年她也不会如此决然地离开抚琴宫。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容祸兮缓缓垂下头。

那时候她在想,他要是能立刻追出来……不,晚一点点也好,他还在为她摔坏象牙的事自我惩罚,在宫中闭关不出……那就原谅他一丝丝好了。

后来她发现,姬玉赋并未如她所愿那般追出来。不仅不追,甚至不闻不问。

也没有关系呀,他一定是因为有事缠身,所以才无法离开抚琴宫下山找她。他是抚琴宫真正的主人,哪有那么容易现身山下嘛。

再后来,她意识到不对劲了。当初听宫里人说,从前芩姑姑私自逃下山为家族报仇,姬玉赋派出尚未成为二宫主的裴少音下山追杀,并成功在山道上截住了芩姑姑……从芩姑姑离宫到被裴少音拦截,不到两个时辰。

可是轮到她了。她已在山下等了一个月,那种期待见到他出现的心情也与日俱增。她曾无数次的设想,如果他愿意蹲下来抱抱她,就像在宫里拍抚她入睡时那样,她或许真的会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她再也不要离开他了。

就算……永远只做师徒也好。

她想要好好地在烟渚镇等着,等他下山来接她回去。她哪儿也不去,宁愿就此日复一日地等着,就算是在小桃斋这种吃人的地方。她和红姨谈妥条件,她要在这里等上三年,直到那个人出现。

……如果那个人没有如约而来呢?红姨问。

她说,那就照红姨的意思,开门接客。

谁知道根本耗不到三年,她就灰心了。抚琴宫的人连半点消息也无,更别说姬玉赋本尊现身烟渚镇上。

她渐渐地明白过来——姬玉赋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将她带离这个地方。

他是真的丢下她不管了。他甚至连杀她也不屑,没有抚琴宫的刺客来到小桃斋,没有可疑的人影在窗外晃动,没有谁掷来一枚暗器要她的命。

容祸兮以为自己会就此解脱,可是没有。时隔三年半,姬玉赋再次出现了。

他是真的来买她的,就像当年那样,笑意从容地让师兄掏出银票。可他并非救她离开地狱,而是将她拖入另一个地狱——再也回不到从前去。

……

容祸兮猛然拔出刀来,从姬玉赋的腰间。赤黑黏稠的血喷溅在她的脖子和衣裳上,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狰狞。

姬玉赋抬手捂住腰间还在流血的伤口,眉间终于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褶痕。

容祸兮挥去刀刃上沾染的血迹,扬眸盯住姬玉赋。

“疼么?”她努力扮出轻描淡写的表情,想笑,嘴角却又不由自主地向下撇着。

“不疼。”姬玉赋是真的在笑,“气消了么?”

容祸兮竭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回答。

一面如是笑着,一面往外走。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祸儿!”

身后传来姬玉赋的声音,容祸兮只顾大步朝前奔跑,她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祸儿,等等!”姬玉赋捂着伤口追来,因为腰间纵深的伤口,他跑得很艰难,深红发黑的血迹滴了一路。

卫檀衣也追出来,跟上去扶住姬玉赋的胳膊,“师父,我去……”“不用,我去就好。”姬玉赋挡开他搀扶的手,“我没事,檀衣。”

腰上给捣了这么深一个口子居然说没事?卫檀衣气得浑身都要发起抖来。

姬玉赋什么也不说,闷头朝容祸兮奔逃的方向追赶。

穿过一条在树林里拐来拐去的路,渐渐有水声响亮起来。

卫檀衣只觉心头一凛,仰头看去,忽见一壁瀑布倒挂山崖间,如银河倒垂般气势澎湃。

“不好。”卫檀衣低语,“师父,前面是……”

姬玉赋沉吟片刻,答道:“雍江。”

*****

“我以为让她回到抚琴宫,她就会开心……”

似是思索了许久,姬玉赋长叹一声,如是回答。

“宫主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披香哼道,“你真的明白她想要什么?”

姬玉赋坐在小炉侧边,他垂眼不语,大约是在品鉴自玉碟中腾起的袅袅幽香。

略带酸涩,又微微甜蜜的味道。

姬玉赋忽然想起什么时候,他带着爱徒坐在赤龙潭边,两人一道啃着从潭边桃树上摘下的果实。那种又甜又涩的滋味,好似再次回到了舌尖。

披香勉强笑了笑,将长匙在炉子边搁下。

“想起了什么吗?”她问。

姬玉赋讷讷地点头:“……唔。”

“是熟悉的味道么?”她又问。

“不对。”

姬玉赋倏然扬眸,望定了披香:“不是这个味道。”

“不对?”披香吃了一惊,“怎么不对?”

却见姬玉赋抬手拽住她的袖摆,凑近鼻端嗅闻。他羽睫轻扇,端挺的鼻梁碰在袖摆上,眉心有一道浅浅的蹙痕。

披香没有缩回手。她想起身上这件衣裳正是姬玉赋给容祸兮做的,勉强镇定了下来。

姬玉赋埋首片刻,才慢慢抬起头。

“祸儿的味道,不是这样。”他笃定地望着披香,语间竟起了些森冷的意味:

“你……在替她藏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