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南海。
袁世凯一脸痛苦的放下《人民日报》,新华社发布了国民革命军总部发言人对邯郸大捷的评论,指出:“这是一个重要的胜利,并且是今后一连串胜利的开端。”
袁世凯哀叹道:“这是我们重要都市第一次的失陷。当然是我们一个重大的损失!”
“李想在武昌召开了一个扩大会议。”袁克定坐直了身子,庄容说道,“李想所作的主题报告名为《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李想在这篇报告中提出了“十大军事原则”。――其核心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歼灭战思想:
一、先打分散和孤立之敌,后打集中和强大之敌。
二、先取小城市、中等城市和广大乡村,后取大城市。
三、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以保守或夺取城市和地方为重要目标。保守或夺取城市和地方,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结果,往往需要反复多次才能最后地保守或夺取之。
四、每战集中绝对优势兵力(两倍、三倍、四倍、有时甚至是五倍或六倍于敌人之兵力),四面包围敌人,力求全歼。不使漏网。……
五、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每战都应力求有准备,力求在敌我条件对比下有胜利的把握。
六、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即在短期内不休息地接连打几仗)的作风。
七、力求在运动中歼灭敌人。同时,注重阵地攻击战术,夺取敌人的据点和城市。
八、在攻城问题上,一切敌人守备薄弱的据点和城市,坚决夺取之。一切敌人有中等程度的守备、而环境又许可加以夺取的据点和城市,相机夺取之。一切敌人守备强固的据点和城市,则等候条件成熟时然后夺取之。
九、以俘获敌人的全部武器和大部人员,补充自己。我军人力物力的来源,主要在前线。
十、善于利用两个战役之间的间隙,休息和整训部队。休整的时间,一般地不要过长,尽可能不使敌人获得喘息的时间……”
袁世凯不待他说完,轻轻摆手道:“我不要听这个。这都是明面儿上的。列强公使的话更要紧,他们怎么看?”
袁克定干咳一声,舔舔嘴唇说道:“德国驻华大使哈豪孙读后,不仅仅惊讶于李疯子对战略战术的精通,更不解的在于第三次革命正处在决战前夕,鄂区国民党人竟然把自己的战略战术公开给对手,这在世界战争史上十分罕见。”
他缓了一口气,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袁世凯,说道:“哈豪孙在给德国皇太子的信中说:‘就大使馆所能断定的来说,李氏的详尽分析国民党战术与战略是对国民党军队确定如何作战的一个非常率直的解释。国民党毫不迟疑地说明他们的战略,也许是表示国民党对北洋军事思想与情报之鄙视,应该承认这种战略到现在为止并不是没有成功的。’……”
袁世凯的神色愈来愈严峻,目光望着宫灯后楹柱,像要穿透中南海的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因见大儿子袁克定住了口,袁世凯忙收神道:“你说,说嘛。”
“是。”袁克定咽了一口唾沫,“不久前,英国公使朱而典在出席东郊民巷公使团的一个聚会时,呼吁列强政府承认父亲所领导的政府为中国唯一之合法政府,并呼吁必须以经济援助给与北洋政府……”
袁世凯一直听得很专注,但他的脸色却愈来愈难看,青灰的面孔紧绷着,两排细白的牙咬着嘴,不时颤抖抽搐一下。
待袁克定说完,袁世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nai子,大约nai子早已凉了,他像咽苦药一样皱眉攒目强噎了下去,将杯一举,似乎要摔碎那只杯子,却又轻轻放回案上。他下了地,背着手来回在地下踱着,青缎凉里皂靴发出橐橐的响声,越踱越快。
袁克定和屋里伺候的双胞胎侍女花的目光都随着袁世凯的身影转来转去。
突然,他停住了,目光盯住了炕后一张条幅:挺经。
那上面两个茶碗大的字,隶书写得一笔不苟,这是李鸿章当年在袁世凯小站练兵的时候赐给他的座右铭。
……
贤良寺外,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袁世凯来回徘徊着。
眼看着西斜的日头将寺院门楼的阴影越拖越长,他一咬牙,硬着头皮朝大门走去……
袁世凯俯伏在李鸿章跟前,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
难耐的寂静。
良久,李鸿章睁开眼,叹口气,“你老这样叩在地上也不是个事,你吭声啊?”
袁世凯这才又重重叩了几个响头,说道:“袁世凯深知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中堂,多说无益,但凭中堂发落!”
李鸿章:“我现在手里无权,身边无兵,怎么发落你?又怎么敢发落你?你再不济,也是个朝廷命官,从三品的道台嘛!要发落你,早在你黑了良心,给翁同龢他们当枪使的时候我就该发落你了!我知道,你今儿个来,是有事求我,否则你不会跑到这荒村野庙来见一个革职闲居的糟老头子,有什么事?说吧!你把我的命往死里踹我都没怪你,还有什么事不能答应你的呢?”
袁世凯见李鸿章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来历,知道瞒也无益,干脆一咬牙,说:“世凯想谋那个操练新式陆军统兵官的位置,可太后老佛爷放出话来,非你老人家开口,她谁也不给!”
李鸿章睁大眼睛,看了袁世凯半晌,哈哈大笑,“贼娘!你还真有脸说出来?当年老子带领淮军打苏州城,李秀成在那儿经营多年,城墙修有几丈厚,我看你的脸皮比苏州的城墙还厚!你不光脸皮厚,你的心也黑,手也毒,老子和你们袁家是什么关系,从你的叔祖父袁甲三起,一直到你的嗣父袁保庆,还有叔伯袁保龄、袁保恒他们,不是我的同僚朋友,就是老子的将领部属,老子对你怎么样,你更应该心中有数,亲生儿子老子也没这样待过!可你怎么就听了翁同龢、文廷式他们的唆使,在老子背后捅刀子呢?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呢?”
李鸿章越说越气,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这个小人!你帮翁同龢他们搞垮我,把老子什么职务都撤了,就保留一个大学士的虚衔,贼娘的还不甘心,还想让我乞休开缺,为他腾出我这个大学士位置,你去告诉他,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传给我的‘挺经’,这时候正用得着……”
袁世凯被他骂得汗流浃背,不敢动弹。忽听得李鸿章吩咐马三俊,“去把我那把手枪拿来!”
“是!”马三俊大声应一声,马上跑进内室,提着一把金澄澄的左轮手枪出来,交给李鸿章,然后虎耽耽盯住袁世凯。
袁世凯再也挺不住了,说:“世凯有罪,惹得老中堂今日发这么大脾气,世凯暂且告退,改日再来看望老中堂。”
他说着,重重叩了个头,起身往外便走。
“你给我回来!”李鸿章呵住他,“你不是要我给你谋那个统兵官位置吗?怎么又要走呢?”
“世凯这一辈子都愧对老中堂,再不敢提谋职之事了。”袁世凯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
李鸿章把玩着手枪:“是惭愧还是害怕?”
袁世凯:“又愧又怕。”
李鸿章冷冷一笑,转脸对马三俊道:“去,搬把椅子来,让他坐下。”
袁世凯忙道:“老中堂面前,哪有袁世凯的座位?”
“叫你坐你就坐!”看着袁世凯在马三俊气嘟嘟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李鸿章面色逐渐平和,说话的口吻也从容许多,“你坐下,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乃是我的恩师曾国藩在日讲给我听的……
有这么一家子,老翁请了贵客,要留在家里吃午饭。早晨吩咐儿子,到集市上买些菜蔬果品回来。但眼瞅着就到中午了,还不见儿子回来。老翁心慌意急,亲到村口看望。
村口便是水田,只有可容身一人的一条土埂可行。老翁看到,儿子挑着菜担,正和一个货担子在土埂上相对着,谁也不肯退回去让路。
老翁就赶上去婉言说:‘老哥,我家里有客人,正等着这菜吃饭呢。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等他过去,你老哥也就可以过去了,岂不是两相方便么?’
那个人说:‘你叫我下水,怎么他就下不得呢?’
老翁说:‘他身子矮,一下水,恐怕担子就浸湿了,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
那个人说:‘你这担子里的东西,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了,也还可以将就用的。我的担子里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是一钱不值。这担子的身分份不同,怎么能叫我避路呢?’
老翁见说不通,就挺身走上前来说:‘来来,我看这样办: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把货担子交给我,我顶在头上,请你从我儿旁边岔过去,我再把担子奉还给你,如何?’当即俯身解袜脱鞋。
那人见老翁如此,一下子就过意不去了,说:‘既然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先让你们的担子过去吧。’
这便是老师讲给我听的十八条‘挺经’中的第一条。”
李鸿章讲完了故事,望着袁世凯,“它是个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袁世凯想一想,斟字酌句地说:“我想这个故事的意思是说,大抵天下事在局外呐喊,总是无益,必须亲自参与进去,挺膺负责,才有办成的希望。”
李鸿章颔首称赞:“说得好,还有呢?”
袁世凯又想了想,说:“还有就是,什么事情临到头上,挺一挺,也就过来了。”
李鸿章赞赏道:“好,你果然悟性非常!”他盯着袁世凯,“既然如此,刚才老夫痛骂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挺一挺,而想逃跑呢?”
袁世凯尴尬笑着,不吭一声。
李鸿章叹道:“成大事者,一是要敢于负起责任来,二是要坚毅忍耐。慰亭呀慰亭,这就是我希望于你的!”
袁世凯这时已明白李鸿章的良苦用心,感激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只是没有掉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