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时亨知道,东学教的左护法韩令准、右护法朴正雄、指挥使郑世雄都是粗人,他们不是卢文俊的对手。
东学教眼看就要落进卢文俊手里。
不过,崔时亨也是老谋深算。周宪章带着一个哨队阴差阳错闯进了封魂谷,内中还有金姝和柳莹,崔时亨觉得机会来了。
一开始,崔时亨就不打算杀了这伙清兵,他让教众们表决杀还不是不杀,其实,是为了考察这伙清兵是否可用。
崔时亨原本是想借助金姝和柳莹的名望,牵制卢文俊,同时,利用这一伙清兵,清除卢文俊的党羽。
崔时亨很快发现,这伙动不动就尿裤子的清兵,根本就靠不住。
但是,崔时亨发现了周宪章。
这是个极为特别的人,义气、果断、勇敢、狡猾、甚至还不乏远见。
更为难得的是,这个人救了金姝和柳莹,而金姝和柳莹,是金玉均的家人。
也就是说,周宪章很可能会成为朝鲜民众仰慕的英雄人物。
崔时亨马上改变了主意,他把东学教的未来,寄托在了周宪章身上。
八十八
于是,他当着教众们的面,把骊铁交给了周宪章。
名义上,是帮助周宪章进京劫取金玉均的遗骨,实际上,是防止骊铁落到卢文俊手里,一旦卢文俊狗急跳墙,悍然篡位,手里没有骊铁,他的合法性将大打折扣。同时,留下一个伏笔,如果机缘巧合,周宪章可以手持骊铁,担任东学教教主。
当然,那个时候,崔时亨也知道,要让周宪章担任教主,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教众们很难接受一个大清国的人做他们的教主。
然而,当卢文俊带着古罗堂堂主“李成宇”回到封魂谷之后,崔时亨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
崔时亨一眼就看出,那个所谓的“李成宇”是个日本人!
卢文俊必然向他摊牌。此时,崔时亨已经无力回天,他的周围,要么是卢文俊的亲信,要么是“李成宇”带来的日本人。崔时亨只得虚与委蛇。
绝望中的崔时亨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假借安葬金玉均,把周宪章劫取遗骸的义举通告天下,为周宪章夺取教主之位铺路;第二件事,就是设法保全金姝和柳莹。
崔时亨知道,一旦卢文俊夺取教主之位,必然要向金姝和柳莹下手,甚至,等不到他登上教主之位。
为此,他动用了最后一张牌——封魂谷秘道。
这是封魂谷内唯一一条直接通向外界的通道,秘道的入口,就在他的寝宫卧榻之下。这是东学教的终极秘密,只有历代教主知道这个秘道的存在。
当卢文俊假传教主之命召见金姝和柳莹的时候,崔时亨就知道,他的大限到了,卢文俊要一举解决掉他,为了扫清障碍,同时解决掉金姝和柳莹。
危急时刻,崔时亨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金姝和柳莹。让指挥使郑世雄带着她们,从秘道中离开了封魂洞。而他自己则是安坐于卧榻之上,等待死亡。
崔时亨了解卢文俊的为人,卢文俊行事缜密,思维敏捷,如果崔时亨自己从秘道逃走,卢文俊必然会推测出,寝宫中有秘道,继而搜查出秘道入口。
而崔时亨安坐于卧榻之上等待死亡,卢文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卧榻之下,有一条生路。因为,将死之人不会放着生路不走。
果然如崔时亨所料,卢文俊杀掉崔时亨之后,完全没有怀疑寝宫,他坚定地认为,柳莹和金姝藏在封魂洞里面。
郑世雄带着柳莹、金姝从秘道逃离了封魂洞,很快就得到了崔时亨的死讯,紧接着,传来消息,卢文俊自封教主,宣布东学教奉朝廷诏书,并打出了“驱逐清军”的旗号。卢文俊率领教众们出了封魂谷,前往元山,帮助日军,与周宪章率领的清军作战。
这个消息让金姝极为愤怒,郑世雄也是义愤填膺,二人决定,立即赶往元山,试图说服教众们,不要跟着卢文俊与周宪章为敌。
其实,他们的希望极为渺茫。卢文俊这个教主已经被教众们所承认,而且,卢文俊也向教众们宣布,郑世雄是叛徒。教众们不会听信他们的话。
柳莹对他们的决定不置可否,事实上,自从得知了金玉均的噩耗,柳莹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她的思想似乎已经死去了,她只是僵硬机械地听从别人的安排,从来不说“不”,也不说“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就这样,三人追赶着东学教的队伍,来到了虎飞岭。
在临津江边,他们遇到了朴永烈率领的队伍。
朴永烈认识金姝,在京城里的归园,他曾经一度要把金姝这名钦犯绳之以法。经过松骨岭一战,双方尽释前嫌,尤其是现在,京城陷落,国难当头,大家更是同命相连。
当朴永烈得知周宪章在虎飞岭,马上就明白了,神尾光臣这支日军的作战目的是周宪章。紧接着,探哨来报,一支清军被东学教包围在了山谷里。不用说,那一定是周宪章的队伍。
而神尾光臣的部队,距离山谷不足三公里,这就意味着,神尾光臣很快就会参战,周宪章将遭到围歼。
朴永烈毅然决定,以一百多人装备低劣的部队,向一千多装备精良的日军发起自杀式攻击!
不为别的,只为能拖住神尾光臣,哪怕是五分钟,为周宪章冲出山谷争取时间。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称的作战。日军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训练有素的日本士兵很快就利用身边的山石树木为掩体,发起犀利的反击。很多朝鲜士兵,还没有见到日本人,就被训练有素的日军击毙。
但是,朴永烈的部队竟然坚持了一个小时,直到冯国璋带人赶到,朴永烈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二十三人还活着。加上冯国璋的小分队,总攻只有三十人,大部分人受伤。
战斗打响的时候,章字营还在山谷里发呆。枪声惊醒了章字营,为章字营撤离山谷赢得了时间。
冯国璋见到金姝,毕恭毕敬向“大嫂”请安,搞得金姝涨红了脸。
柳莹却是一脸的冷漠,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甚至,身边战死者血淋淋的身躯,也没让她皱一下眉——她的心早已随金玉均而去。
日军也发现了金姝和柳莹,攻击更加犀利,但射击却减弱了许多,而是利用地形步步紧逼,逐渐缩小包围圈,显然,他们要抓活的。
众人只得边打边退。最后,退到了临津江边。
临津江是流经元山的一条大江,江水从虎飞岭西北方向流过,向南汇入汉江。江水穿越虎飞岭山脉,礁石林立,水流湍急,江水击打在两岸的峭壁上,激荡起白色的浪涛,发出如雷的轰鸣。
众人所在的地方叫鼓锣峡,是临津江最为凶险的江段。掉进峡口里的人,从来就是有去无回,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们被逼到了岸边的峭壁上,前面是汹涌的峡江,后面是凶狠的日军。
所有人的子弹都打光了。
一个大队的日军迈着整齐的步伐,端着村田式步枪,从三个方向向峭壁逼进,在距离峭壁还有一百米的地方,一千多人日军停下了脚步,枪口向下,向峭壁上的朝鲜官兵行注目礼。
双方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清敌人的脸。
日军少佐神尾光臣从队伍里走了出来,独自一人走到了两军的中央,身边没有一个随从。
神尾光臣原本是要去平壤的,当他得知这支衣衫褴褛的朝鲜军队里,竟然有金姝和柳莹,立即命令全队向朝鲜军队进攻,把他们逼上了江边的峭壁。
神尾光臣向峭壁上血肉模糊的朝鲜军人举手敬礼:“大日本皇军少佐神尾光臣,向朝鲜军人表示敬意,你们用自己的行动,捍卫了军人的荣誉!”
郑世雄靠在崖壁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奔腾的江水,冷笑:“我不是军人!”
神尾光臣鞠躬说道:“任何一个敢于直面死亡的人,都值得尊敬!”
朴永烈喝道:“那么,命令你的部下进攻吧。”
神尾光臣摇头:“不管是作为军人还是作为爱国者,你们都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无谓的牺牲是不值得提倡的。我想,你们完全可以放下武器,退出战争,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国民,不会因为你们放下了武器,就贬低你们为她所做的牺牲!”
朴永烈说道:“只要日本人还在我们的国土上,我们就不会退出战争!就是死了,也不会!”
“但是,你们的皇帝已经宣布独立,与大日本皇军并肩作战,驱逐清军,而你们却与清军合作,攻击日军,这恐怕不是一个爱国者应该做的吧。”神尾光臣说道。
朴永烈仰天大笑:“你说皇帝?那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神尾光臣苦笑着摇摇头,李熙和闵兹瑛是日本人的傀儡,而这个傀儡,朝鲜民众并不认可!
这是日本外交的失败,但也是日本军事行动的失败。
朝鲜民众认可金玉均、李罡应、甚至,认可崔时亨,他们也绝不认可李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