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尾光臣再次鞠躬:“柳莹女士,金姝小姐,我知道,你们因为金玉均先生的死,对朝鲜政府恨之入骨。日本政府是金玉均先生的朋友,我也是金玉均先生的崇拜者,他是十九世纪伟大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亚洲鲜有这样的伟人,我们日本人也感到自豪!只要二位愿意去日本,日本政府将提供一切方便,我神尾光臣以大日本帝国的名誉向二位担保,日本政府不仅完全保证二位的人生安全,而且,绝不逼迫二位参与政治,二位可以在日本过着你们想要的平静的生活。”
冯国璋冷笑:“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表达日本政府和人民对金玉均先生的敬意。”
朴永烈大笑:“神尾光臣,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太精了,柳夫人和金小姐只要去了日本,这本身就是政治!”
神尾光臣低头不语,朴永烈说的没错,日本政府要的就是金玉均的家眷生活在日本,这本身就是一个政治姿态。它可以向全世界乃至朝鲜人、清国人表明,日本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文明民主国家。
一致沉默不语的柳莹突然开口了:“神尾光臣,我答应你,去日本!”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就连神尾光臣,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金姝叫道:“妈,我们不能去,日本人是坏人!”
“他们很坏吗?”柳莹面无表情:“他们难道比凌迟你父亲的人还坏吗?”
“妈……”金姝眼泪汪汪:“我不去,我不去!冯大哥,你快劝劝我妈吧。”
冯国璋摇头:“金姝,还是听你妈妈的话吧。”冯国璋知道,金姝如果不去日本,就会和他们一起,死在这峭壁上。
“你不是叫我大嫂吗,冯大哥,你怎么改口了?”金姝哭道。
柳莹冷冷说道:“姝儿,我绝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清国人!”
“妈,他是好人!”金姝哀求道。
“大清国没有好人!他们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冯国璋摇头叹息,不管大清国有没有好人,一个简单的逻辑关系摆在面前:金姝不可能嫁给周宪章了,因为,她要么死,要么去日本!
柳莹冷冷地扫了金姝一眼,说道:“神尾光臣,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夫人请说,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神尾光臣这才意识到,他没有听错,柳莹真的答应去日本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神尾光臣化了一年多时间,这一年里,他几乎是殚精竭虑,而今天,结果来得竟然如此容易。
“请你放走这里的所有人,包括这些道貌岸然的大清国人!我不愿意看见死人。”柳莹咬牙说道。
“请柳夫人放心,只要您离开峭壁,我马上撤军。”神尾光臣说道。
“不,请你先放他们走!”柳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神尾光臣转身喝道:“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走!”
日军向左右后退,让出了一条通道。
峭壁上,朴永烈看着柳莹,冷笑道:“柳夫人,你真的打算做日本人的顺民?”
柳莹面无表情:“难道你要我做李熙和闵兹瑛的顺民?”
朴永烈大喝一声:“我们走!”
众人跟着朴永烈,走下峭壁。
金姝一把拉住冯国璋:“冯大哥,带我走,我要见周大哥。”
冯国璋轻轻拂去金姝的手,叹道:“金姝,到了日本,好好活着。”
金姝哭倒在地。
众人走下峭壁,向日军走去。
日军官兵站在两旁,持枪立正,向这一群战败者行注目礼。
郑世雄一条腿中了枪,一瘸一拐地走着,神尾光臣招手,一个日军军医走了过来,要给郑世雄包扎。郑世雄喝道:“滚开!”
军医有些茫然。
神尾光臣向郑世雄敬了一个军礼,示意军医退下。
众人很快穿过了日军阵地,向虎飞岭急进。神尾光臣信守诺言,没有派人追赶。
走出大约一里路,众人来到一个山丘上,回头遥望,只见柳莹和金姝还站在临津江边的峭壁上,她们的脚下,江水击打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日军缓缓向峭壁靠拢。
冯国璋大叫一声:“金姝!金姝在笑,她在笑!”
“她要去日本过好日子了,当然要笑。”朴永烈恨恨说道。
“她在向我们招手!”冯国璋的嗓音沙哑,带着哭腔。
金姝和柳莹手挽手站在峭壁的边缘,向挥动鸟一般的手。洁白如玉的手,就像是翱翔在蓝天上的鸽子。
郑世雄大叫一声:“金姝!”
柳莹和金姝,拥抱着跳下了峭壁。
临津江滔天的巨浪,吞噬了她们美丽的笑脸。
朴永烈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峭壁,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他终于明白了,柳莹和金姝,她们不愿意做闵兹瑛的顺民,更不愿意做日本人的顺民!
她们只有死!
神尾光臣冲上了峭壁,大喝一声:“全体立正!向临津江敬礼!”
一千多日本军人向临津江致以军人的敬意。
这是一条值得尊敬的大江,因为,它用奔腾不息的江水,接纳了两位女神!
……
周宪章的眼睛里空洞洞的,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关闭了自己的眼睛,尽管,眼睛是睁开的。
眼睛会暴露人的思想,他不能让别人看见他的思想。
因为,他的思想足以动摇虎飞岭上数千人的战斗意志。
这些人,如果没有了战斗意志,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姝儿死了!
不,她没有死,她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她在那里等他,手捧金达莱,盛开的金达莱,和她的笑脸一样,灿烂夺目。
应该去找她!对!应该和她一起,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屠杀的净土上,在茂密的菩提树下,草地、蓝天、阳光,还有,姝儿和他静静地坐在一起,落叶地掉落在他们的头发上,悄无声息。
这很容易做到,周宪章只要举起枪,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他就能见到姝儿了。
一了百了!
“团长,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媳妇说,心里难受,哭出来就好了。”姚喜眼泪汪汪地说道。
周宪章胸口一阵钻心的绞痛,他的眼睛打开了,瞳孔里,映出四堆冲天的大火。
那是山底下,日本人火葬阵亡者的火。
日本士兵的挽歌如泣如诉,回荡在沉郁的夜空:
“伤心甲斐路,有去竟无还.
当日出门限,今成隔世关……”
周宪章喃喃说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他突然发现,日本与中国,这两个民族对于死亡的理解,竟然如此相似,两首不同国度的古诗,竟然发出了相同的哀叹。
这两个民族,原本可以心有灵犀,可现在,却走到了你死我活的道路上!
“团长你说啥?”姚喜听不懂古诗。
周宪章咬着牙说道:“我觉得胸口不疼了。”
“这就好,这就好。”姚喜松了一口气。
“我们得冲去去!就在今晚!”周宪章说道:“把连以上军官都叫来。另外,东学教方面,还有哪个管事的活着?”
“我还活着。”郑世雄说道:“还有韩令准。”
“把他叫过来。”周宪章捂着绞痛的胸口,做了下来。
日本人的歌声告诉周宪章,他们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日军训练有素,如果一位军官战死,还不足以撼动军心,但是,四百多士兵阵亡,那些烧焦的骨灰,却让人胆寒。
今天晚上必须突围,到了明天,日本人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
意志坚韧的日本人,用一个晚上就能恢复心中的伤痛!到了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又会变成嗜血的豺狼!
军官们来到了周宪章的周围,包括德国人汉纳根,以及东学教的郑世雄和韩令准,他们二人都受了伤,郑世雄的腿上中枪,韩令准更惨,左臂被炮弹炸飞了,成了独臂将军。
韩令准说道:“教主……”
“我不是教主,我把骊铁扔了。”周宪章说道。
“没有骊铁你也是教主!”郑世雄喝道。
周宪章摇头:“你们听着,从现在起,东学教没有教主。你们都不是东学教的人了,而是平民百姓。战争与平民没有关系,你们带着活着的教众,下山向日本人投降。我想,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那你们呢?”韩令准问道。
“我们是军人,不能投降。”周宪章说道。
“那我们也不投降。”韩令准说道:“你答应过我们,带我们打倭洋!老教徒临死前的话,东学教众都听见了!”
周宪章点点头,转向汉纳根:“汉纳根先生,德国政府声明,对于中日战争,德国保持中立。”
汉纳根耸耸肩:“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德国人。”
“上帝啊!我和吴佩孚被浪速号抛进大海的时候,日本人并没有承认我是德国人。我现在拿的是大清国二品顶戴的俸禄。”
“好样的洋鬼子!”那哈五赞道。
周宪章再无疑虑,人心齐泰山移!
“好!现在,听我号令!”周宪章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