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阳侯萧文胥……死了?
迎上楼婉轻蔑的笑眼,披香陡觉浑身阵阵发冷,脑子里是一片如遭雷亟般的空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护在她身前的沉水觉察到异状,悄悄扶住她的胳膊:“香妞儿,你没事吧?不如这里就交给我和止霜……”
“不,无妨。”勉力令自己镇静下来,她打断少年的话,同时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听婉小姐的意思,在我和二爷离开听梅别院后的当夜,祝阳侯就遭遇不测了?”
“喔,看来你还不笨嘛。”楼婉抄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睨着她,“不过你也不用猜是谁干的,因为那个凶手,当场就被侯府的人逮住了——霍老三,一个卑贱又愚蠢的下人,披香夫人肯定认识吧?”
这一次,披香却并未显得太过惊讶,也不急着答话,倒像是着意忽视了楼婉语间的刻薄恶意,她幽幽扬起羽睫,首先瞥见双胞胎被激怒后通红的脸蛋,心头掠过一丝宽慰,且放柔了嗓音:“……沉水止霜,你二人先进屋里去。
双子拗不过她坚持的目光,低声嘟哝着什么,又朝楼婉狠狠剜了一眼,这才转身走开。
“不叫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小殿下给你撑腰吗,披香夫人?”楼婉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讽,不料披香既不接招也不动怒,唇边一抹微笑安之若素,她伸手一指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婉小姐远道而来,路途劳顿,不如坐下来喝杯茶?”
听了这话,楼婉初是一愣,随即面色如同活吞了只苍蝇,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不自觉矮了下去:“示好?哼,是不是也太晚了些?”说话间,披香已在一旁石凳上坐下来,径自点燃脚边的烹茶小炉,声色如水淡然:“婉小姐是客,披香自当以礼相待。只是披香有一事不明——”
和软的眸光在与楼婉视线相触的霎那,顿作刀刃般清冷锐利:“……既然二爷正为霍老三的事焦头烂额,身为未婚妻的你为何不陪在他身边,反倒跑到这语莲别院来作威作福?”
“你、你竟敢……”楼婉气得双臂发抖,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去:“不过是个依仗着我楼府讨生活的下等人,竟敢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我可是楼府的二少夫人,若我把刚才你所说的告诉老爷,你猜猜,披香夫人,你还能继续待在我楼府里吗?”
还真是能蹬鼻子上脸啊。披香在心底暗自冷笑,面上仍平静无波:“披香本就不打算在楼府久留,婉小姐肯这么做,倒是帮了披香一个大忙……”她一面说着,一面执起小扇在炉口轻轻扇动,火舌升腾,架在炉上的铁壶开始散发出热力。不待气冲冲的楼婉开口,她坐直了身子:“比起这个,婉小姐不如先说说霍老三的案件是怎样一回事。”
一肚子撒泼劲儿给硬生生憋了回去,看楼婉的模样快要厥过去似的,披香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嘴角,目光扫过楼婉身后的几名小婢:“……你们几个,还不扶你家主子坐下?”
失了底气的小婢们仿佛这才回神,纷纷要扶楼婉落座,就在此时,从屋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楼夙带着两个家仆正要迈过门槛,他形容沉郁,眼底带着一抹明显的暗青色,整个人看上去既疲惫又困顿。
没料到会在语莲别院遇着楼婉,待看清院中之人时,楼夙先是吃了一惊,再瞧一眼坐在石桌边烹茶的披香,确定她并无异状,视线重新落回楼婉身上:“……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谁让你来的?”
楼婉被他质问的口吻激得登时红了眼圈,开口便拖着哭腔:“转眼就要大婚了,二哥却还在为她惹出的麻烦奔波劳累,我看着又心急又心疼,来替你说句公道话也不成了?”说着抬手怒指披香,双目含血似地盯着她:“披香夫人,你究竟何时才愿意放开二哥?难不成他就要这样被你纠缠一辈子吗!”
“胡闹!”楼夙冷着脸沉声呵斥,双拳蓦地攥紧,好一会才强自压下怒火:“……送婉小姐回府。没有我的许可,谁也不许离开楼府一步!”
楼婉立时泪如泉涌,恨恨地一跺脚,扭头掩面朝门外跑去。几个小婢忙不迭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唤道:“小姐!小姐您快别跑了,小心动了胎气啊小姐!……”
园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披香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小扇起身。楼夙负起双手,双肩无力地松塌下来,抬头对上披香沉定的目光,他怔了怔,不自觉别开视线,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痕:“……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披香摇摇头,缓道:“婉小姐说得没错,大婚在即,你理当多花些时间陪她。”如是说着,示意他到石桌前坐一坐。壶水恰恰烹好,披香取过桌上的茶叶罐,捻一撮细小叶片丢入壶内,顿时清香四溢。楼夙即在她身侧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碗,神情黯然:“我就是不想待在楼府,才答应了祝阳侯的邀请。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呢。”
“那么,霍老三究竟为何要杀祝阳侯?”披香蹙起眉心。她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霍老三的行为——若要论非常缘由,例如,与自己这张脸有关……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打心底不希望是那样的。
楼夙想了想:“照霍老三自己所言,是因为刚到听梅别院时,曾受到萧文胥言语侮辱。他说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让祝阳侯加倍还回来,于是动手杀人。”说着,他扬起眼帘,“阿香,依你看来,事实真是这样吗?”
披香被问得一怔,随即也露出苦笑。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他杀了人确是事实,只是这动机听来,未免有些单薄。”顿了顿,她想起些什么来:“……二爷,莫非这桩案子已经结案了?”
楼夙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不错,昨晚结的。凶手已然就缚,证据确凿,与尸体上留下的痕迹比对后完全吻合,口供也没有疑点。既是一桩单纯的凶杀案,连上递京畿府的步骤也略去,县衙就直接宣布到此为止了。”指尖在桌面上敲敲点点,他突然忍不住一记嗤笑:“死者好歹也是个有来头的,谁料刚过三日就匆忙结案……连‘草率’二字也不及。”
是了,乍看之下似乎只是楼府家仆因私怨杀死了祝阳侯,可实质上仍逃脱不了宗派纷争的干系。分明是一个极好的“小题大做”的机会,岂知叫楼府安然渡过。披香心下沉吟,这可真是叫她不怀疑都不行了——
究竟是什么人反应如此迅速,不过旦夕之间,竟能赶在京畿府察觉前,一手将这桩案子压下?
披香瞄一眼楼夙的表情,见他正垂眸琢磨什么,眼底藏着些晦暗难明的光色,不时低头喝口茶。许久,他再次看向披香:“既已结案,我们也都别瞎想了。今日你且好好休息,明日午后,我来接你上京。”说完,他仰脖将杯中茶水饮尽,支着膝头起身。
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披香只得怔怔望着渐次变弱的炉火,听楼夙的足音往大门方向去了。忽然,脚步声在门槛前停下,楼夙转过头来,眼中分明写满痛楚:“……‘不会在楼府久留’这句话,你是认真的吗,阿香?”
披香不自觉瞳中一缩。
原来,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迟疑半晌,她讷讷地开口:“二爷,我……”“无论你怎样决定都好。”楼夙沉声打断她,眉宇间的疲倦仿佛成倍陡增,嘴边噙着一记似是而非的苦涩。他很快又背过身去:“无论你怎样决定,我必不会束缚于你、纠缠于你。所以你……大可安心。”
话毕,他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大步朝外走去,旋即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二爷……”披香默默垂下头,眸底只余一幕水光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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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永宁坊,掬月斋。
素白信纸铺展在一张清漆光润的案台上,卫檀衣怀拥一袭赤红的火狐裘衣,目光自书信的字里行间缓慢走过,末了,形状秀致的眉梢微微挑起,唇畔一抹冷笑越发显见。
“什么恐被认出心生戒备,根本是下不了狠心吧!”将信来回读过好几遍,这位斋主终于低哼出声,颇不耐地从软椅上起身,“老妖四海留情,却要我这做徒弟的替他收拾残局,这算什么道理。”
说着,探手把信纸揉成一团,嗒地抛去不远处的窗台下,而后走到一旁倒了杯冷茶来喝。微苦的滋味和着冰凉水流在唇齿间扩散开来,既涩又黏,与滚热时顺滑的口感相去甚远,青年不为所动。
咚。待杯盏放下时,原本的满面烦躁终于变成了无奈,卫檀衣少见地长叹一口气,缓步回到窗前,弯腰捡起那只可怜的纸团,重新展开——正是姬玉赋的来信。
“披香夫人么。”视线从纸面上收回,美貌青年略一沉吟,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嘴边牵动的弧度越发意味深长。
好一桩“出师任务”啊,师父……这件事,果真变得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