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由竹段首尾相衔而成的水道,将那蔚山中的温泉水引入别院中,曲折蜿蜒,正巧流经萧文胥为披香安排的园子。映着金红烁烁的夕阳,泉水所过处云缭雾绕白烟茫茫,是冬日里难得的风情。
卧房内灯烛明亮,点数过两口箱子里的东西后,披香挑出几件用得上的瓶炉物事,整顿收拾一番,这才坐下来歇口气。堂屋正中的圆桌上早已置好了茶水,一对杯盏玲珑剔透,乃是出自品相绝佳的绿玉髓……但她并不急着饮用。
老实说,对于这位祝阳侯,她仍抱有十二分的戒备。
那时郦州珍稀坊初会,即便身边有楼夙同席,祝阳侯也全不在意——投来的眼神太过热切露骨,令披香既惊讶又反感。然作为楼府不可放弃的盟友,她又不得不和他“认识认识”,权当做完成任务。
另一方面,祝阳侯与楼府交好,自然也与朝中太子一系脱不开干系了。可既是如此,这一次为何又特地绕开楼府,单独与楼夙牵线呢?
不能让被视为东宫“鹰犬”的楼家人知晓的意图,同时,也与自己有些关联……除了抚琴宫,她几乎不做他想。
思及此,披香微微蹙起眉心,单手支颐,对着眼前罩有素白纱笼的烛台出神。
当真如此么?若是真的,区区一个江湖门派,为何太子总是揪住不放?以现下东宫的势力谋取地位,虽算不得十拿九稳,至少也占尽先机。而身为皇室子弟,一心结交江湖草莽,难道不会被朝臣当做把柄吗?
回想每一次入京的情形,都可说是如履薄冰。无论她还是楼夙,谁也没有把握下一次能全身而退。
没来由地,又想起在端王府卧床时,通过虚空与她面对面的、那个自称“姬玉辞”的男子。明明素未谋面,却偏在那个时候,在端王府,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切,会是巧合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即咚、咚、咚,规矩的三下叩门,使女嗓音柔和:“披香夫人,我家侯爷已在花园里设下宴席,为夫人接风洗尘,这会儿正等着夫人呢。”
“好,就来。”系上貂裘领口的绳结,披香拂落面纱,推开屋门。
*****
听梅别院的花园大得出人意料,不仅有假山小池,竟还有一处用缠满藤蔓的花墙所修建的迷宫。披香跟着使女沿花园一侧走过,只见四处种有各色花木,因着温泉的滋养,即使是冬日,眼前依然繁花似锦。
使女引她走进花墙迷宫,身边俱是香气清淡的蔷薇,或红或粉十分可爱。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迷宫,披香兴致盎然,不久就随使女来到迷宫中央,竟有一处小巧的台阁,玉阶精雕,檐角飞扬,内中透出和暖的灯光。旋即,便见萧文胥从阁上的长窗里探出头来冲她招手。
“夫人以为此阁如何?”
披香登上玉阶,这小侯爷正坐在一张镶玉圆桌旁,笑眯眯望着她。四下打量一番这巴掌大小的阁子,披香的视线重新落回萧文胥身上,见他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她略一颔首,在对面轻轻坐下。
“此地虽不逊风雅情致,但较之别院里的其他屋室,少了几分疏朗,倒多了些女儿家的妩媚。”使女一碟碟呈上茶点,样样玲珑精致,披香微笑:“一点拙见,还望侯爷指点。”
“哈哈哈!夫人眼光绝妙,说得正是恰到好处。”萧文胥大笑起来,从使女手中接过一只茶盏,伸臂递给披香,“这盏花露,乃是今晨自这香筑四周的花墙上所采。听闻夫人喜爱花露,文胥就命膳房依样画葫芦做了些,也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劳侯爷费心。”披香点点头算是致谢,捧过花露,掀起半片面纱凑近嘴唇。正要饮用,不知何处生出迟疑来,抬眸瞥见对坐的萧文胥满脸兴味,似要透过这面纱看穿些什么。
披香遂无奈地放下杯子:“……侯爷。”
萧文胥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摆摆手坐正了身子:“哎呀对不住啊夫人,我这人就有个坏毛病,见到漂亮姑娘就跟丢了魂似的。以前也想着改改,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改掉,唉。”
披香淡淡瞥他一眼,似不以为忤:“侯爷心里早就有人了,何必这般戏耍姑娘又为难自己呢?”
这香筑柔美如闺中少女,分明与听梅别院的风格相去甚远,更有香花迷宫包围,想来定与萧文胥过去的故事有关。
听了这话,萧文胥眼中泛起一层异光,虽稍纵即逝,到底还是叫披香捕捉着了。她继续道:“侯爷不是想让披香解惑么,倒不妨让披香听听,您有什么‘惑’。况且……”软玉般的纤指点点心口,“这里的疙瘩结得久了,只怕连自己也会忘记,究竟什么才是初衷。”
良久,才见萧文胥摇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早知夫人厉害,就不该请夫人来这儿了。”他叹了漫长的一口气,撑着桌面起身,临了还不忘招呼身边的使女,“哎,该上菜的上菜,别饿坏夫人了。”
装点精致的菜肴鱼贯而至,披香掀动羽睫,见萧文胥皱着眉似在沉吟,心中又转过些许奇异的念头。隔着面纱笑了笑,她端起那杯花露浅呷一口,道:“披香并不想让侯爷为难,若侯爷觉着这话不方便,那咱们换个话题便是。”
“哪里。”萧文胥低笑一记,靠在柱子上转过身来。头顶上,镂花细密的宫灯光色柔和,他的脸庞一半阴暗一半亮,抬起头时,眼中竟蓄满无限柔情。“这香筑原先是为我的未婚妻修建的。她与我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少年时便已互许终身……只可惜造化弄人,我在家族的安排下入京为官,而她却不愿随我一同去,就此与我分开。”
披香闻言笑了,美眸中泛起清冽的锐光:“若真只是这样,我想侯爷也不会如此介怀。”
“夫人兴许已有所耳闻,我萧家原本仕途不畅,若非凭二皇子宋哲谋逆一案有所作为,大概永远没有机会享受今天的荣华富贵。”萧文胥耸耸肩,重新在桌边坐下来,“可也正是因此,她痛恨我。那时她已嫁了人,听说对方正是支持宋哲的年轻官员,在那一役中为保护宋哲而殒命,我却一朝升天做了侯爷。”
“后来,”披香端详着面前的菜色,“你杀了她?”
萧文胥摇头,“她自尽了。”说着,他拣起手边的朱漆筷,“她的家人为求自保,逼她改嫁给我,甚至不惜给她下药。拜了天地后,她惊醒过来,大约是觉得屈辱难当,最后一头撞死在新房的墙柱上。”
披香没有应声,看萧文胥挑了一筷子笋丝,神情如同在努力克制着什么。突然,他放下筷子,从使女手中夺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她死后,我便将她葬在这香筑下,惟愿能时时刻刻陪伴她。”说完这话,他的杯中再次满上酒浆,不再开口,只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他喝得极快,酒壶里很快就见了底,他又叫使女快快再取酒来。
“我从未同别人说过这些话。”萧文胥支着脸望向披香,眼中已然微醺,“夫人,你是头一个……你是头一个让我萧文胥愿意和盘托出的人。”
披香只是定定地睨着他,并不说话。面纱让两人的视线无从交接,萧文胥忽然有些焦躁起来:“我都已告诉了你这些……夫人却为何总是以纱障面,为何不愿对我袒露真容!”
披香仍不答话。她慢慢深吸一口气,迎上萧文胥藏着火点的目光。
四周静谧,香花在即将覆没的夜色中盛放,耳边只余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恍惚间,她仿佛听见了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的、熟悉的女子笑声……
眼眸无声阖上,复而缓缓睁开,披香弯唇:“……侯爷醉了,该回房休息了,披香也先回去了。”说着便起身,却不防手腕被人一把握住——正是祝阳侯。他的眼神又沉又痛,几乎是含着恳求的光,一字一字道:
“夫人,你已不是楼夙的女人了。”
“侯爷醉了。”披香却仍是微笑,轻巧抽出手腕来,起身对一旁的使女道:“快扶你家侯爷去歇息吧。”
*****
月光掩映下的抚琴宫,银华流淌,仿佛一座矗立在云海雾涛间的神殿。
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弦武殿外已然黑透。姬玉赋慢腾腾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夜风一过,居然觉着有些凉了。他皱起眉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扬声唤道:“来人!”
“宫主,元舒在。”蓝衣少年从殿门外快步跑入。
“天气转凉了啊。”姬玉赋揉揉压酸的胳膊,“告诉二宫主,替我取件厚一些的外袍来……唔,顺便把书桌上这堆东西拿出去烧掉。”
“是。”元舒一面应着,一面走到身后的书案边,却发现许多卷轴还系着绳结,显然还未开封,遂疑惑道:“宫主,这还有些您没看的,是不是要留下?”
姬玉赋头也不回地甩甩手:“都烧掉,一份不留。”
摸不透自家宫主究竟在想什么,元舒只好喔一声,抱起一堆卷轴下殿。望着那少年公子远去的背影,姬玉赋笑了笑,转而又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念一动,他大步迈出弦武殿,身形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唰,唰,唰。
香虚馆的院子内传来枝条摩擦地面的声响,听上去似是有人在扫地。姬玉赋的脚步放缓了,他来到花墙跟前,透过扇形的窗洞望去,只见一名红衣女子手执扫帚,正在清扫院子里的残枝败叶。
目及那抹跳跃如火的艳红,他的眼中一缩,及至看清那正是三宫主顾屏鸾,方才幽幽地舒了口气,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大晚上的,怎么还跑这儿来扫院子。”
可巧三宫主耳音灵敏,听见这嘀咕声抬头望来,见姬玉赋猫在墙角张望,愣了愣,接着就停下动作,叉起腰咧嘴笑了:“宫主,你偷偷摸摸躲在那儿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