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八章 听梅之邀

祝阳侯祖上萧家原是一江南茶商,祖辈苦心经营多年,终于积攒下殷实家业。彼时萧家老太爷高瞻远瞩,早在宋氏一族举起大旗前就已察觉些许端倪,便花了些手脚将家中二子送入宋氏集团。虽说此后二子的仕途一直不温不火,但该来的总会来——终于,在宣平帝这一代,萧家人寻着了机会,一举平步青云。

京畿东面的蔚山,梅树遍植,还不到最冷的时节,劲瘦青黑的枝条上光溜溜不见花苞。西麓山脚下有一处不大的湖泊,乃天然温泉汇聚而成,即便三九天,湖边也总是绿树葱葱。祝阳侯的别院“听梅”就毗邻这片湖泊而建。

“听说披香夫人的宅邸雅号‘语莲’,而我这个庄子叫做‘听梅’。”站在挂有别院名字的匾额下,萧文胥面上颇自得,手中把玩一杆镶满琉璃宝石的烟杆,“连宅子的名字都成双成对……夫人与文胥当真有缘。”

披香站在一旁,附和似的勉强笑笑:“侯爷这处宝地傍山倚梅,名副其实,而披香的陋舍不过附庸风雅罢了。”说话间,见霍老三正把两口木箱扛下车来,又想起楼夙应该早已抵达才对,便问:“侯爷,楼二爷已经到了?”

“楼夙兄弟?”萧文胥眉梢一挑,“喔……原来夫人还不知道。”烟杆别回腰间,他笑嘻嘻拖长了尾音:“昨日夜里楼府家仆送来消息,说楼夙本是今天也要一同到府的,可不知怎的叫他那位未婚妻知晓了,硬是给扣下不让来。”说着摇摇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哈哈哈,惧内,惧内啊!”

我家二少爷就要成亲了……想起回到语莲别院时那楼府家仆所言,披香心中了然,又听萧文胥哎呀一声:“对不住对不住,一时竟忘了夫人也曾……”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位侯爷的脸上并无半分尴尬,“不过听闻婉小姐与夫人素来交好,日后不也是亲上加亲嘛。”

“婉小姐?”披香明显一愣,“侯爷是指楼家二房那位楼婉小姐?”

楼婉,为什么……这件事与她究竟有怎样的关系?

“哎呀,莫非楼夙连这也没告诉夫人?”这下连萧文胥也瞪圆了眼,不知是真吃惊还是有意戏弄,“先前夫人在婚宴上出了意外,不多久楼府就传出消息,说是楼二爷改了主意,要迎娶二房的女儿、自个儿的表妹楼婉。我还当夫人早就知道这事呢。”

楼婉对楼夙有意,平日里本就毫不遮掩自己的对楼夙喜爱,彼时披香即将嫁入楼府,对此事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为何楼府会这么快就翻脸?即便是为了挽回颜面,也不至于朝令夕改,并且还是让有血缘之亲的表兄妹俩……

披香敛下眼帘。不知为何,一种被算计的蹊跷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夫人,夫人?”见披香不做声,萧文胥唤了两句,伸手在她面纱前晃了晃,突然五指伸来,捉住了这片面纱的边沿就要掀起——

“你想干啥!”陡然一声暴喝,霍老三大步跨来,揪住萧文胥的衣领往后一甩,直拖得这尊贵的侯爷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没料到霍老三会突然发难,披香亦是大惊:“霍兄弟住手!”又见萧文胥在几个家丁的搀扶下站住了,她快步上前:“侯爷没伤着吧?披香给侯爷赔不是了!”

“没事,没事。”萧文胥整了整衣袍,面上重新挂起滴水不漏的笑容,掸去衣摆上的尘土,“想不到夫人的狗还挺厉害……护主固然是好事,不过夫人啊,这狗乱咬人就是欠管教,伤了人只怕不好收拾啊。”

瞧见萧文胥这般倨傲得意的模样,霍老三更是气得须发倒竖,只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忽觉肩头落来一片温热,原是披香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冷静下来。那只搭在他肩头的小手十指纤纤,既白且柔,仿如一整块羊脂白玉精工天成,看得霍老三不由吞了口唾沫,心念早就被这手的主人勾走了。

“下人做错了事,披香这个主子自当同罪,还请侯爷不吝责罚。”披香再拜。

祝阳侯仿佛就等着这话,随即哈哈笑开:“玩笑罢了,夫人是文胥的上宾,文胥爱护还来不及呢,哪能叫夫人受委屈!”说着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文胥已在园中备下上房,夫人别嫌弃才是。”

眼看披香夫人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迈入听梅别院,霍老三一时有些怔愣,及至那萧文胥悠然转头,递来个轻蔑的笑,他这才回过神,愤愤地握紧了拳头。

那萧侯爷若敢对夫人不利,管他黄天老儿,我霍老三定要同他搏命!

……

给披香预备的厢房在西院里,一间玲珑阁子带个小小前院,前后有花墙阻隔,地方不大,倒也十分清静雅致。待仆从将箱子搬进园子里,萧文胥也伴着披香走进来。刚迈过月门洞,就见两个年轻的女婢快步上前,向二人倾身问安。

“她二人是这儿的使女,夫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她们便是。”萧文胥看一眼披香,隔着面纱似乎可以感到她的心不在焉,便稍稍靠近半步,不料披香本能地向后退开些许,惹得萧文胥哈哈大笑:“看来夫人很怕我啊!哎呀呀放心,文胥不会吃了夫人的。”

“侯爷说笑。”披香实在对这种“笑话”提不起兴趣,“不知何时可以开始制香?”

“这个嘛,夫人说了算,文胥随时奉陪。”萧文胥一脸颇大度的表情。

仆从已将带来的箱子送进屋,披香点点头:“待披香收拾片刻,就可以为侯爷制香了。不知侯爷对这次的香料有何要求?”

“嗯……”萧文胥仰头想了想,抬袖,一根手指点点额角,笑得意味深长:“解惑。”

解惑?披香略一沉吟,心知这话中玄机纵深。再看看萧文胥,对方似乎早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便笑道:“夫人不必着急嘛。都说蔚山风光无限,虽不到赏梅的好时候,但泡泡温泉喝点小茶什么的,想来也别有一番滋味,不是吗?”

果然——制香不过是个由头,重要的是,如何得到想要的情报。

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披香定了定神,挂起笑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铅色的天空阴云密布,渐入隆冬,京城下起了雪。

漫天飘飞的雪粉中,一辆垂挂着明紫帷幕的马车穿过南城门,一路向东京畿的官道驰去。答答马蹄声回荡在野地里,天地空阔,这辆马车仿佛不知要跑去何方。

一只小手掀起窗帘的片角,露出少年半个脸庞,长而浓密的睫毛掩映着一双阴郁黑瞳,稚气中兀自并着几分沉静,正是沉水。身旁是裹着玄狐裘的弟弟止霜,他正闭目养神,大半天不声不响,也不知睡着了没。

冷风裹挟着粒粒雪粉钻进车厢,止霜鼻子一痒,阿嚏,终于幽幽睁开眼。沉水放下帘子,扭过头来看着他:“那个交易,真的没问题么?”

“兄长大人放心,如今是太子有求于我二人,这点小小要求……他该庆幸才是。”止霜把双手拢进袖管里,原本稚嫩的童音,现在竟带着些变声的沙哑,“我现在只期望他别再阻挠香妞儿。”

“只有三个月。”沉水靠回软垫上,“这三个月,我们能为香妞儿做些什么?楼家已经几乎置她于不顾了,再加上楼夙和楼婉那对狗……”后面的话没继续说下去,他恨恨地盯着前方,半晌,握紧了拳头:“干脆,我以皇嗣的名义娶她为妃,这样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听了这话,止霜噗地笑出声来,一边揉肚子一边哈哈哈,直笑得沉水满脸通红:“笑什么!除了这个,你还能想到更好的法子么!”

“兄长大人你可真是……”止霜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擦着眼泪道,“如果你真这么打算,就千万别让太子知道,否则啊,届时太子一定会抢先将她纳入东宫的。”

“这怎么行,香妞儿进了宫,还不等于羊入虎口?”沉水摆摆手,脑子里简直一团浆糊,“不行不行,看来这也行不通……可我现在能想到的法子,就是让她快些嫁人了呀!”

止霜倒不像哥哥那么着急,只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揭开帘子透气。丝丝寒风涌进车内,撩起小公子轻飘飘的黑发,他丝毫不觉得冷似的:“只要你我一日不脱离太子的掌控,就一日无法护香妞儿周全。”说着,他转过脸来,“兄长大人,你我的身份迟早会公诸于众,我们不能再继续畏缩下去了。”

沉水抱臂瞥着他,止霜继续道:“既然选择了继承‘宋’姓,就不能坐以待毙,而太子更不会成为我们的依靠……屈居人下只是暂时,我们必须知道,应该抱有怎样的目标。”

“那还用说?”沉水勾起嘴角,眼中浮起已不属于孩童的冷冽锐光,“当然是——”

少年们翕动的嘴唇间,吐出同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