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氛一时紧张起来,眼见楼婉同甄夫人暗地里这般针锋相对,只怕她少不得要对准少夫人披香说些难听的,帘外侍候着的几个小婢顿觉压力重重,只盼来个什么人打破僵局。
“婉小姐这话好不可笑!”甄氏俨然动了真怒,看向楼婉的眼神似要生生将她凌迟了去,“随意抓几个下人来问问?且不论你所言真假,只听下人的一面之词便要向香姑娘兴师问罪……哈,此事若要依老爷的性子,无论亲疏,只怕是要闹得难看了!”
楼婉这会却不甘示弱起来,美目圆睁对上甄氏:“甄夫人,婉儿虽出身偏房,好歹也是个主子。当年主母兰夫人在世时,她老人家从未说过我一句重话,如今您这般威风,岂不是要乱了规矩?”
不待甄氏反驳,她再近一步咄咄逼人:“况且婉儿今日前来,所为不过向披香姐姐讨一句实言。赠画之说是否确有其事,又与何人有所瓜葛,婉儿都不在乎,婉儿只怕二哥不明不白要从此受了委屈——”
“够了。”
阖目轻叱,披香深深吐纳,心下波澜渐次散去,归复澄明。
不错,如此争执又有何意义?她与姬玉赋自烟渚山一别,再无瓜葛,日后也不会有相见的机会……与楼夙成婚在即,她不欲多生事端。
因此便再没有那幅画,亦不存在过从甚密的神秘男子——何谈作画相赠?
复而睁眼,披香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却听门外传来通传声:“二公子到!”
是楼夙来了。隔着面纱,披香挂起浅淡笑容,无声扬眸;甄氏露出“倒要看你怎样逞威风”的表情;楼婉则是一脸惶惶然地转向门口。眼见楼夙快步而来,身着一袭月白底暗菱纹锦袍,腰系青玉带,两袖带风地迈进屋内。
小婢们忙不迭地打起帘子,将主子让进内室。熏香伴着淡淡暖意扑面而来,楼夙一眼便望见披香,正要上前来,又见甄氏与楼婉在侧,只得傻笑两声:“二娘和婉儿也在啊。”
“二爷来得正好,快来看看,”甄氏扯起一匹光华潋滟的料子,往披香身前比划一番,“我就说这个式样最衬香姑娘了,老爷特意派人上京城买的料子,可不是随意哪个姑娘都有资格消受的……二爷说对不对?依我看,不妨就定了这匹料子罢。”
楼夙半晌还没回过神来是怎么回事,眨眨眼,见披香隔着面纱静默不语,只当是害羞了,于是轻笑一声,侧首对披香道:“既然二娘觉着不错,想必是极好了。阿香喜欢么?”
披香扬眸瞄一眼甄氏,再瞧瞧一旁暗自咬牙的楼婉,曼弯嘴角,抬袖掩唇:“若论香料,披香兴许还说得出些条理来,可这挑剔色料、裁衣制裙的品位……披香自愧弗如,由二娘说了算。”
顿了顿,再冲楼婉笑道:“对了,素闻婉小姐在珠玉翡翠方面颇有心得,不知可愿替披香挑上几对首饰?”
这话既不犯甄氏权威,又为楼婉留足颜面,两人神情当即缓和许多。楼夙自是未察觉丝毫异处,摸了摸那匹料子,抬臂握住披香的手,莞尔笑言:“此言甚妥。阿香自幼跟随钟老先生学艺,缭香谷便算是娘家。可娘家归娘家,钟老先生哪会针线活?若能由二娘裁制一身嫁衣,待到大婚之日穿上花轿,当是最好不过了!”
隔着面纱,披香向楼夙递去一个释然的笑容,此番情态,站在对面的楼婉竟不好多说什么,又见甄氏露出胜者的傲色,恨恨地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能为披香姐姐准备大婚的首饰,是婉儿的荣幸。”楼婉咬唇勉力自控,“婉儿这就去替姐姐张罗,先行告辞。”说完,她冲几人略一屈膝,便转身匆匆离去了。
楼婉离去,屋中几位小婢皆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甄氏朝楼婉离去的方向冷笑一声,遂对披香低道:“那妮子素来心术不正,小小年纪就学着挑拨离间,香姑娘莫要听她胡言乱语。”
不待披香开口,她旋身放下料子,冲小婢们击掌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二爷来了,都还傻愣在这儿干啥?”语间暧昧,说着朝楼夙飞去个眼神,领了一干闲杂人等退出屋去,还故意将门扇掩紧了。
屋内只剩下披香与楼夙两人。楼夙手握她的指掌,只觉肌肤细腻,绵若无物,忍不住摩挲把玩起来。披香脸上微微一红,想要把手抽出来,忽而想起自己很快就要嫁与他为妻,绷紧的指尖又慢慢放松下来。
“大哥来信了,”楼夙望着她,扬唇轻笑,手上力道一重,将她带入怀里。“大哥说,日前在端王府未能替王爷制香,王爷虽颇觉遗憾,却也能够体谅,更遣人专程送来贺礼。”
“喔?”端王?想起在王府中的些许细节,以及姬玉辞,那擅自入梦之人……披香略一蹙眉,不语。美人在怀,楼夙心满意足,笑了笑继续说到:“大哥还说,近日东宫事务纷杂,他亦难于分身,不过只要将手头上的事处理完毕,兴许能在大婚前赶回郦州。”
披香点点头,“大哥身居要位,恐怕待喜宴结束,便要返回京城吧?”
“朝中风波不断,能回府一趟必是太子殿下开恩。”楼夙指尖抚过她的长发,眯眼享受丝缎缠绕般的触感,“大哥在信中特意提到,说太子殿下对阿香你制香的手艺十分激赏,望日后能再品奇香,端王殿下似乎也是如此期待着的。”
……端王与太子两人,本是貌合神离之辈。这一点,楼昶想必心中有数才是。披香心念一动,羽睫轻扇——这话是在告诉她,端王有戏?
“罢了,俗务而已,阿香不必挂怀。”
言毕,楼夙长舒一口气,握住她的肩头,缓缓抬袖撩起她的面纱。素纱下,一张精致的面庞皎白无瑕,无可挑剔,浓密羽睫在眼睑投落淡淡阴影,似是要藏起眼底一抹琉璃光色,直看得楼夙心旌荡漾。
若说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也不为过了罢?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楼夙满意地喟叹一声,忍不住轻轻捏住她的下颔,凑近嘴唇——
披香却悄然侧开面庞,让这个吻落在粉颊上。
楼夙略微诧异,只见她轻飘飘拂落面纱,笑得俏皮:“……二爷莫急,还需待上些时日呢。”说着便抽身退出他的怀抱,旋身朝屋外去了。
楼夙呆愣愣站在原地,失魂般抬指抚过自己的嘴唇。
*****
祸兮倾国色,媚兮百花杀。
在这句诗下,还有一枚暗红色的,轮廓略显圆润的印鉴。字迹不甚清晰,却也不至全然看不明白。
高无忧眯起眼,一丝锐光掠过瞳底。石桌旁,萨哈毕罗渐渐收紧拳头,急切且焦灼地望着他:“高先生,此句何解?”
沉吟半晌,高无忧才开口道:“此句不过是称赞画中女子之容貌,绝色倾国,百花难及。”只是……他在意的并非这句诗,而是诗句下那枚小小的方形印鉴。
从前倒是未曾注意到它。
静思片刻,高无忧从袖笼中掏出一只两指宽的圆形透镜。镜片质地澄澈透明,镜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中间稍稍凸起,造型奇特。
他将镜片凑近印鉴的位置仔细查看,透过镜片,字迹果真放大许多,萨哈毕罗啧啧称奇,也探头凑近来看个新鲜:“高先生,此物甚是有趣,是做放大之用的吗?”
“殿下聪颖。”高无忧答得简洁,实是懒得理他,一门心思全在这暗色印鉴上。此物颇有些年头,朱砂色泽陈旧,早已不复当日艳红,可从落印仍能看出,这印鉴的主人对金石之物十分考究。
高无忧皱紧眉心:奇怪,这是个……姬字?那么这幅画的作者,乃是姬姓之人?姬姓虽并不常见,然大济方圆千里,王土之下,这姬姓之人便数不胜数了。
真真是没个头绪。他一面想着,一面重新卷起画轴,不再纠缠此事:“半年前,老夫曾与披香夫人一晤,本欲多问出些东西来,然您却很快将她劫走,实是沉不住气啊。”如是说着,他瞥一眼萨哈毕罗,摇摇头继续道:“如今老夫听闻,她即将嫁入楼府,成为楼家二少楼夙之妻……殿下,您待如何?”
闻言,萨哈毕罗停下手中的茶碗,眼底满是不屑。他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如宣示般大声道:“我萨哈毕罗的女人,岂容他人染指?小王必要抢回来!”
“说得好!”高无忧抚掌大笑,“殿下既有此意愿,老夫自当竭尽全力,助殿下一臂之力。”他扫一眼手边的画卷,心下冷笑,朝萨哈毕罗拱拱手:“离大婚之时已不远,老夫会替殿下将人手安排妥当,只待殿下一声令下。”
“皇位继承人在此,”萨哈毕罗握紧拳头,“待我娶回皇妃,重建哈赞,便指日可待了。”
*****
烟渚山,抚琴宫。
傍晚的霞光沿着天边流淌开,树丛已渐渐陷入黑暗,只余云际一片靡丽璀璨。流云破开,只见一点白影扑腾着朝着内宫的方向扑腾而来。
啪,白鸽扑落在窗棂上。裴少音停笔扭头,见那白鸽逆光扇了扇翅膀,乖乖停在那里。他起身走到窗前,弯腰伸手,从鸽腿上解下一只小小竹筒,竹筒两头用白蜡封得严严实实。
心下思索片刻,他正要拆开竹筒,忽听门外传来内宫弟子的声音:“二宫主,暖玉堂宫主急召!”
裴少音眉梢一挑:难得,宫主急召?便按下竹筒放走信鸽,“我这就去。”
没想到步入暖玉堂,顾屏鸾早已候在堂下,裴少音吃了一惊,料想是出了何等大事,不由望向那主座之上的黑衣男人。姬玉赋一身玄黑宽袍,披散的长发还带着微微湿意,料想是刚从浴池里爬起来不久。
不等裴少音开口询问,姬玉赋弯了弯唇,自己先说话了:“……放轻松,只是郦州楼府的来信。”说着,他扬袖亮出手里一封薄薄的白皮信封,再将信封内之物取出。
是一只有着金红纹路、花色繁复的封壳的文牒。面上两个烫金大字,写的是……请帖?
裴少音和顾屏鸾对视一番,不约而同露出疑惑之色。顾屏鸾问:“宫主,郦州楼府与咱们并无深交,这是为何……”
“啊,谁知道呢……”姬玉赋淡淡应了一声,大约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我也想不明白,为何披香夫人与楼府二少的喜宴请帖,会寄来抚琴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