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三十章 愿下琴台

楼府与抚琴宫,两家各在郦、皖两州,相距何止千里,其交集亦不过制香事宜——算来算去,统共也就两次。一次是楼府奉太子之命,派二少楼夙与制香师披香夫人上山制香,名为制香,实为试探;另一次则是抚琴宫邀披香夫人独自前往,为宫主嫡徒做祭制香。两次皖州之行都没能善终,想必与抚琴宫算不得交好。

……那么,这封喜帖究竟为何而来,显然便颇不寻常了。姬玉赋瞥一眼手中花团锦簇的壳子,两个烫金大字喜气洋洋,着实刺眼,竟令他奇异地读出了一丁点炫耀的意味。

对楼夙而言,娶披香夫人为妻,是值得炫耀的事……么?

座下裴少音与顾屏鸾面面相觑一番,片刻后道:“宫主,如今楼府也算得世家名门,既有意邀请咱们,拂了楼府情面怕也不妥。依学生之意,不如三宫主继续坐镇此地,由学生替您前去。”

听裴少音竟一本正经地称她三宫主,顾屏鸾心觉此乃挑衅,一侧柳眉挑起,不甘示弱:“属下也愿替宫主分忧。”

姬玉赋未知可否,只将喜帖丢去一旁,双手交叠靠上椅背:“难得你二人都抢着要去,看来我抚琴宫与披香夫人的交情确实不错。”

这一结论自然不合顾屏鸾的心意。她斜目瞄一眼裴少音,后者悠然自得满脸若无其事的模样,着实让她有些恼了,正要辩驳两句,却见姬玉赋弯唇笑道:“不过……我这个宫主也吃了够久的软饭了,总该做点正事么。”

“宫主!”顾屏鸾瞪大了眼,看上去颇受惊吓:做正事也不该挑这一出吧!

不单顾屏鸾,连裴少音也现出惊色,连忙问:“您打算亲自去?”

姬玉赋单手支颐,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行?”

裴少音正色一揖:“哪里哪里,宫主愿为俗务走一趟,学生简直就是喜闻乐见啊。”

这话虽听着有几分微妙的埋怨,姬玉赋倒是不以为忤,只笑道:“既然你二人都无异议,那就这样定下了。至于张罗贺礼什么的,少音,你替我多多留心些。”说着又转向顾屏鸾,“哦对了,还欠骆家小姐一对双剑呢,带穗儿的……你去争锋阁挑对称手的,命人照着打制了便可。”

“宫主,恕属下逾越……”顾屏鸾狐疑地抬起头,“这回当真只欠双剑吗?”

姬玉赋仿佛没听出话里有话,安抚似的道:“那骆家小姐并非贪得无厌之人,只消咱们还一对双剑便是。”

这话在顾屏鸾听来自是全然不着调的,正要反驳,裴少音适时按住她的肩,眼神慈祥地摇了摇头,“宫主这么吩咐,你照做就是。”——就算他老人家欠着桃花债,咱们也只看看热闹,不掺和。

于是顾屏鸾神情复杂地领命离开了。

直到三宫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暖玉堂下,姬玉赋才重新取过那封喜帖,随手左右翻了翻,淡笑不语。裴少音站在一旁,揣摩片刻,越发觉着气氛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劲。

……宫主这模样,看来倒挺可怜的。裴少音心想,现下还是什么也别说的好。

看过一阵,姬玉赋将喜帖收入怀中,忽然侧首微微一笑:“少音,陪我走走罢。”

……

今年的初冬似乎来得更早了,十月未尽,烟渚山迎来了第一场霜降。夏花凋敝后,未散的香气仍旧萦绕在枝头。循着冷香缓步深入,远远可见香虚阁蜿蜒的墙头,一条花枝沉甸甸探出园外,枝上挂满枯黄风干的花果。

透过墙上镂花,可见两名女弟子修剪了多余的花枝,再用笤帚将园中落叶扫成堆,洒净水祛除尘埃。姬玉赋在花墙下停住脚步,转眸朝院内望去。

从前来到这里时,四面阴冷死寂如同坟茔。似乎自打湘公主二月入住香虚阁后,披香夫人也曾作逗留,这里……不,不单是香虚阁,连整座抚琴宫也才渐渐有了人气。

“少音,我曾听说宫中弟子皆将这香虚阁视同禁地,”姬玉赋淡淡问到,“却是为何?”

未料到姬玉赋竟会主动提及这一话题,裴少音一愣,不由自主露出苦笑来:“这要从哪儿说起呢?”

姬玉赋亦是笑:“难以言表么?”

裴少音摇摇头,叹气道:“祸兮离开快十年了,檀衣下山也有许久。对宫主而言,十年自是算不得什么,然对我和鸾鸾而言,却是不同……若宫主还未释怀,学生不答也罢。”

“释怀?”姬玉赋回头望来,“此话怎讲?”

“若非宫主尚未忘记当年祸兮所作所为,为何至今也不愿再收一徒?”裴少音反问,“虽说每代宫主只能收两名徒弟,然只要其中一人死去,便可另收一人,不是吗?”

姬玉赋眨眨眼,“哪里。檀衣出师,我才难得清闲嘛。”

裴少音观察着他的神色,道:“宫主决意亲往楼府喜宴的时候,可不像是乐得清闲的模样啊。”

姬玉赋但笑不语,只轻轻撩起袍袖,现出一截小臂来。裴少音定睛一看,只见他手臂的肌肤上满布花纹,形如蛇行魅绕,诡谲难言,登时大惊失色:“宫主!这……”

随手拂落袖笼,姬玉赋淡道:“不必着急,这东西发作日趋频繁,至今尚未见得任何不妥,我也差不多习惯了。只是……”

他抬头,见得顶处颤颤巍巍的花枝,目光凄凉:“唤醒它的人,不是祸兮,而是披香夫人。”

裴少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浅显易见的真相在嘴边兜转数圈,终是吞了回去。

“若你知晓这花纹的来历,必会觉着我是个胆小鬼罢。”姬玉赋长叹一息,“情与命,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祸兮也罢,披香夫人也罢,都没能敌过我的退缩。”

所以才想要亲眼看着她步上花轿,让自己彻底死心么?裴少音定定地看着他。

——同样,禁地并非为严禁他人闯入,而是最严苛的自限罢……坐拥常人难以企及的寿限,却也因此而无法触摸常人的七情六欲吗。

“少音,我终于觉着寂寞了。”唇边始终挂着一丝苦笑,姬玉赋开口道。“可是除祸兮外,我不想再收徒。你说,我该怎样做?”

“去郦州吧。”沉默许久,裴少音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笑道:“只有亲自见到她,您才会明白自己的选择。”

*****

转瞬间,大半个月的时光飞逝而过,与楼夙的大婚近在眼前,便是明日了。

喜袍、凤冠、珠翠、同心锁……诸般喜庆的物事早已齐备,只待翌日来临,由喜娘小心翼翼为新妇一一佩戴。又依楼家习俗,新人成婚前十五日不许相见,否则便要坏了神明的规矩,受尽生离死别之苦。

披香有整整十五日不曾见到楼夙。如何思念尚且说不上,只是婚期越近,越难以直面。坐在梳妆台前,她拂落面纱,对着铜镜细细照看胸前一枚金色玲珑锁——大婚之时,由配偶亲手扣上同心锁,两人从此厮守一生,同心同德,白首不离。

“香姑娘,方才听老爷说,钟先生明日一早要亲身来迎喜轿……”甄氏笑嘻嘻走进内室来,见披香对着镜子出神,忍不住笑道:“哟,还差几个时辰呢,这就急上了?”

“二娘可别取笑我了。”披香淡淡应了声,弯唇浅笑,“……只是喜事到了临头,却总觉着有些不安。”

甄氏端来一盏热茶,臂弯里还搭了件墨底银毫的狐皮大氅,凑近来颇神秘地道:“说什么胡话呢,有老祖宗护佑着姑娘,姑娘啥都别怕。”说着将那大氅抖开来,给披香围上,意有所指地笑道:“虽说和二爷没法子见面,送件衣裳还是不妨事的。”

指面丰厚的狐毛既重且暖,用以抵御初冬的骤寒最为管用。披香拢了拢领口,心下只觉一片说不出的酸楚,莫名又强烈。

“早些歇着,明儿个一早便得起身,养足精神才是要紧。”免不了再三叮嘱,甄氏说了许久,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透过窗户望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披香摇头笑了笑,掩上窗扇。

一切,只待明日。

……

等甄氏走远了,一抹纤细人影自沉黑夜色中悄然显现。这是名年轻女子,她身段清秀,纵使裹着厚重的毛氅,也难掩她姣好的气质。

“话先说在前头,”面对暗影重重的墙角,女子沉声开口,“我可不是要帮你们。”

老者的嗓音深藏笑意:“姑娘放心,交易完成,我等自当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子冷冷低哼,皓腕轻扬,亮出一只薄薄信封。

“地图在此。那么,你的保证呢?”

老者递上一卷细长画轴,“依姑娘所愿,分毫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