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浅都不知伯安会做陶猪,她顺手塞进了袖中:“这个送我了。”
“那不行,我答应守文,要捏个猪给他做生辰礼物。明日就是他生辰了。我一晚上做不出来一个新的。”
芸浅眼一横,呆子竟然敢说不行!“本宫再跟你说一遍,这普天之下,什么东西都是朱佑樘的,我是他皇后,他的就是我的,所以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拿我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说的好有道理,伯安竟然无言以对。
芸浅逛了一圈,满意地回宫了。她奇怪平日里大敞的坤宁宫殿门怎么合上了,情况不妙啊,要不换个宫,先睡一晚,明天再说。她一扭头就撞在了朱佑樘身上。
“皇上,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批奏折吗?”
朱佑樘的眼睛如秋波般柔和,他儒雅一笑:“皇后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
“臣妾逛御花园去了,你知道的,臣妾一向独来独往,做事都不喜人跟着。”
朱佑樘也不会派人跟踪芸浅,人和人之间不应该有最起码的信任吗。“下次出宫尽管告诉朕,朕无论何时都会陪你出去。”他柔柔地抚着芸浅的青丝道:“一个人多不安全啊。”
你是怕我跑掉吧。
芸浅点点头。
“手上捏着什么东西呢?”朱佑樘拿过芸浅的画轴,一打开,竟然是个裸女。不过这个裸女和朱佑樘看到的先帝的私密珍藏版裸女画不一样,虽然也是没穿衣服,但却让人没有一丝邪念。
只是,很忧伤。
好像心被锥子刺了一般。朱佑樘端凝地看了这幅画很久:“这女子虽然单手托腮地倚靠在石桌旁,面容恬静,但朕看出来,她很不开心。”
芸浅不以为意:“臣妾看着,这女子虽然面容稍显成熟,但十分柔和,让人感觉很舒怡,心胸开阔。”朱佑樘没有学过作画,都是自己想当然地画。虽然不错,但跟唐寅、芸浅这种高手比起来就只能叫信笔涂鸦了。
朱佑樘又看了一会道:“不对,你看这女子如此着重地脸上打扮,但身上却不施分毫。看石桌旁浓密的树叶能辨出此时正是盛夏,再怎么保养,只要出了门,见了日光,肤色也会不同。你看这女子的手和脸比身上的皮肤虽然差不多,但也稍黑一些。可是你有见她脖子上有什么透白之处?手腕上也没有。说明这女子并不佩戴首饰。她根本就不是一个爱打扮的人。一个不爱装束的人,却在脸上涂脂抹粉,还不是怕人看出她的不快乐。她能用粉墨装在脸上,但假的终究是假的。她强颜欢笑,以为没人看出她的忧伤,但忧伤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就算再释然也无可奈何。”
芸浅嘴角一咧,很是不屑。你自己两面三刀,所以看谁都是虚伪的。
朱佑樘不以为然:“你若不信,可以问问这作画之人。”
芸浅将画轴底部唐寅的印章给撕了,所以朱佑樘看不出是谁的。
皇上见芸浅手上还捏着个东西,好奇拿过一瞧:“这个你哪来的?”
“集市上买的。”
“是么?”朱佑樘看了一会:“看着捏得很好,可是猪是粉白的,这个陶猪都没有上色,朕帮你上上色吧。”
芸浅伸手握着陶猪道:“这陶也讲求顺序,你先上色后去窑子里烧烤,便不掉色。可是现在陶猪已经烧过,你再给它上色,不久它就会掉色。圣上做这不是徒劳之举吗。”
“顺序?顺序这么重要吗?朕如果先认识的你,你会不会就不会乘朕批折子的时候去别的男人家里拿陶猪了!”
芸浅脸色突变:“你竟然跟踪我!”
“朕可没有跟踪你,怪就怪你太清高了,从来不搭理任何人。宫里没一个人喜欢你。你以为她们不会费尽心思抓你把柄然后来告诉朕?”
什么没一个人喜欢,至少张永喜欢啊。
再说,芸浅才不会在意谁喜欢她呢:“我和王公子、唐公子是偶遇。”
朱佑樘愤恨地摔了陶猪:“就算一根含羞草朕天天浇灌它,久而久之它看到朕也不会蜷缩起叶子,你连一个草都不如吗?朕哪里对不起你,你就是看不上朕!”
芸浅虽然看朱佑樘变脸的样子十分凶狠,令人畏惧。但她了解朱佑樘,这家伙发一下飚就完了,也不会真拿她怎样。
朱佑樘恼恨芸浅这看透了一切的眼神,你就不能求下饶装下乖卖下可怜让朕觉得有存在感吗:“朕知道你恨朕,从洪都庙中朕和你第二次见面时朕就知道!可你有什么资格恨朕!朕指着天发誓,这辈子出了设计害死了万贵妃,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再说万贵妃那种无恶不作的人,朕顶多算替天行道!你凭什么恨朕,你别跟个傻瓜一样受人摆布了!”
芸浅不知道朱佑樘咆哮个什么劲,没做过亏心事。鞑靼人不认为杀大明的人是亏心事,大明的人也不认为杀鞑靼人是亏心事。朱佑樘找到鞑靼巢穴并一举歼灭的事迹传到中原,大家称朱佑樘为民族英雄,帝王之才。
可若是大家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鞑靼部落的,大家还认为朱佑樘是民族英雄吗?!
“诸芸浅,你就是只猪!”朱佑樘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爆粗口,可是他忍不住:“冥教教主为了让你听话,就刻意让你们和大明皇帝产生仇恨!前面几个皇帝也许很容易制造,因为多少人的一生毁在他们手中!可是朕就敢保证,朕没对不起过任何人!更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对朕的恨,和朕一点关系都没有!”
朱佑樘就跟喝醉了一样,将癞头和尚告诉他冥教的一切都告诉了芸浅。
芸浅惊讶于自己竟然是下任的冥教首领。
不过这冥教首领的位子既然已经易主,芸浅也没那兴趣去夺,可惜自己二十岁就得命丧黄泉?!
朱佑樘说的也不全都是实话,至少把死亡年龄提前了十年。
朱佑樘用力搂住芸浅:“朕没对不起任何人,更没对不起你。”
芸浅手上刚好的伤被朱佑樘的蛮力又给拉开了:“皇上,你现在就在对不起我。”
朱佑樘方才从癫狂中反应过来,当即召来御医,给芸浅重新止血。
朱佑樘抓着芸浅瘦削的胳膊:“你可以告诉朕你为什么恨朕吗?朕可以给你解释。”
芸浅冷冷一笑。
这世间太多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芸浅看不清,也倦于去看了。
恨?
听朱佑樘说完冥教教主为了保持下任的绝对真诚,会让她和皇帝有仇?!
以前看到朱佑樘是恨,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有限度的,就像恨。恨透了恨久了也就不知道怎么维系恨了。芸浅开始发现,朱佑樘虽然爱演,虽然虚幻,虽然很不真实,虽然连他自己也不认识他自己,但也不是很坏。
就像伯安说的,你杀了朱佑樘又怎样,走掉了回不来,只会越来越迷失自己。如果你在茫茫沙海中发现的敌军的巢穴,你会为了一个女孩曾经救助了你而放弃这次剿杀敌人的绝好机会吗?
芸浅想了好久,大概十分之九的人都不会停止侵略的步伐吧。
朱佑樘看着不错,可是什么都比不过他的子民。
在那日芸浅被人群挤跌在地上,朱佑樘第一反应是去避免更多人踩踏,而不是救她时,芸浅就知道,他是那种把江山百姓放在第一位的人。
感情算什么?
自己的皇后都毫不犹豫地忘掉,何况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
但是,这能算错吗?
立场不同吧。
如果说朱佑樘没有供出鞑靼部落的所在位置,芸浅没必要报复他。
可如果他说了呢?
芸浅想了好久,朱佑樘又聪明又狡黠又难以对付,自己守在他身边守到死也不可能杀掉这样一个智慧无双、密行无双、自律无双的皇帝。
芸浅觉得十年来,自己都是为了仇恨而活,现在,她不想为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仇恨去报复,去迷失自己了。
芸浅看了看朱佑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的手很白,和他穿的衣服一样白。他的眼镜澄澈,无染。他整个人就像一朵莲花化生一般,干净,不争有无。
芸浅一瞬间突然顿悟了,放开吧,不管是真是假。这一次,她只想为自己而活。她放下朱佑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淡然一笑道:“臣妾要睡了。”
朱佑樘演了十几年,自然能看出哪种表情是在演,哪种不是。
他第一次看芸浅真诚的笑,而且是对自己。
芸浅不知道什么能终止恨,但肯定不是恨。
第二天,她特地点了几个菜,准备好好吃一顿,然后有力气逃跑。
树无论长多高,终究要回归尘土的。
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她正准备卷铺盖回大漠,一起床突然发现脸上起了疹子。
朱佑樘也发现了:“你怎么了?”
芸浅道:“过敏吧。”
皇上当即请来最好的御医李八八,没想到八八却迟疑,支支吾吾道:“皇后好像......”
“怎么了?”朱佑樘更加焦虑。
八八跪在地上:“微臣不敢直言。”
朱佑樘心中一沉,不会……“你就明说,朕不会怪你。”
“皇后染上了花柳病。
朱佑樘顿时懵了,眼里燃烧这怒火,厉声吼道:“滚!”
芸浅只觉无语,这种事朱佑樘也信。本来互相就没有丝毫信任才会这样吧。
朱佑樘儒雅的脸已阳光不再,变得狠戾而狰狞。
芸浅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往床里一缩。
朱佑樘以为芸浅是丑事败露了所以才自惭形秽,只听“啪!”得一声,芸浅被扇得头昏耳鸣。
“你这贱人怎么不去死!”他的声音,沉重、痛苦、暴怒而疯狂。
芸浅看着他清晰的恨意,知道这家伙又起了杀心。
朱佑樘一把捏住芸浅的下巴:“怪不得你从来都不让人侍候沐浴,怕人发现你身上有花柳病是不是!”
芸浅没想到朱佑樘竟然会跟她扯这个:“你才有花柳病。”
朱佑樘一听,浑身一颤,芸浅有病,那自己有病也不奇怪。他顿时觉得浑身瘙痒难耐,咆哮道:“你也是懂医的,明知自己有病竟然还敢传染给朕!”他忍了芸浅三年,再也受不了了,立马掐住芸浅脖子:“你就是个混蛋!混蛋!朕对你这么好,把所有的都掏给你!朕从来没有封一个妃子,更没和一个宫女扯不清。而你这贱人!两年多了,竟然把朕当傻瓜一般玩弄!”
芸浅被掐得快咽气了,又抬起蹄子,往朱佑樘肚子上一踹,男子吃痛的捂着肚子,冲出了内殿,然后外面传出一阵“霹雳哐当”得巨响,等候召唤的宫女们看见皇上莫名其妙地一顿狂砸,都吓傻了。还是第一次看温润儒雅的朱佑樘发这么大的火!
然后,就是殿门合上时那“砰”得一声巨响,朱佑樘用力太大,把一丈多高的殿门都给摔坏了,“哐当”一声,砸在了金砖之上。
周围的宫女全部跪在地上,不敢直视。
然后,世界安静了。
脱脱见皇帝走了,急匆匆走进内殿,不小心被门槛绊倒,直接摔进了芸浅怀中:“娘娘你没事吧?”
脱脱一见芸浅鲜血淋漓的脸,陡然震惊了,她不敢相信一向宠爱芸浅的朱佑樘竟然会打皇后?!
“你退下吧。”芸浅嘶哑着声音,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更深露重。
坤宁宫的烛火跳动着,芸浅默默地给自己上着药,突然间,脱脱破门而入:“娘娘救命!”
芸浅清眸微抬:“怎么了?”
这时姚发眉进来了,看到芸浅的脸也是一惊,对着身后的几个人道:“把脱脱拉出去!”
脱脱哭得梨花带雨,扑进芸浅的怀中:“皇上要杀我,娘娘救我。”
芸浅冷冷看着姚发眉:“脱脱所犯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