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字体:16+-

第八章(14)仲山的家事(中一)

孙仲山这趟回燕州,除了向卫府递交《操训纪要》外,另外就是参加卫府办的一个“学习班”。

学习班,这是个新名词,它和“主要意图”、“敌我态势”、“战略”、“战术”还有“卫署”、“政治”、“政策”、“法规”等等一大堆词汇一样,最早的发源地都是燕山提督府。最初,因为人们无法把握新生词汇的确切涵义,因此普遍都采取了一种沉默的*态度。私底下一些人还把这种“生编硬造”作为证据,拿来嘲讽商成不学无术。不过,就象人的手掌有掌心手背之分一样,一件事情既然有反对者,那么它就必然会有支持者,在燕端枋三州的州学教授们自发地对新词进行解释和定义之后,以屹县令乔准为首的一批州县官吏就开始在各种公开场合使用这些词语,并且把它们用在衙门之间的往来公文里。虽然其间也闹出不少的笑话,但他们的坚持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不少人。大概是因为新词的涵义更加准确,也可能是由于新词更能形象地描述某件事物,或者仅仅是为了投商成所好,反正这段时间以来使用新词的官员是越来越多,隐隐有蔚然成风的趋势,就连各县大集镇上的胥吏和三老们也不管民众是不是能听懂,成天把“政策”“法规”什么的挂在嘴边上,似乎不这样做就凸显不出自己和“卫署”是一条心。有的官员拍马屁心切,在给朝廷的公文上也用上这些词,结果有一部分公文都被六部有司以“辞不达意”的理由给退回来,不少正事也因此被耽搁下来。提督府不得不紧急发了一道文书:新词只可以在燕山境内使用,在送到上京和外地的呈文与公文里却要尽量地避免……

不能不说,这道文书一出,难免在官员们对新词的态度上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似乎还有点矫枉过正的嫌疑。不过,大部分人依旧我行我素。尤其是在卫军和边军系统里,新兴词汇被广泛应用到大到日常训练操演小到伙食中的粗细粮搭配标准的各个方面,甚至都有点泛滥成灾了。

现在,仲山参加的就是这样一个学习班一一中高级将领舆图作业短期培训班。听着挺有气势,实际上就是学会辨认卫府新近绘制的一批地图。

在商成看来,卫府花了半年多时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作的新地图还是粗陋不堪,但是在参加学习班的将领们眼里,这已经是他们所见过的最精细舆图了。面对差不多占了卫府议事厅半面墙壁的燕山地理舆图,看着图上详细标注的山峦、丘陵、道路、河流、渡口、村庄、集镇、城池,还有舆图上方突竭茨境内的地形、水源、牧场、聚落、部族以及部族的大致活动范围,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同时大发着感慨:假如去年进军草原时就有这样一张舆图作指导,也不至于败得那么惨!于是,主持地图修订与绘制的张绍在接受将军校尉们不绝口的夸赞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别人对他的责难:既然卫府有这本事,早干什么吃去了?!

这个短期学习班一共是四天,正式上课只有两天半。地图上各种表示山川河流湖泊的标志很简单,一个上午大家就全都掌握了,其他时间主要就是由卫府的人介绍草原上突竭茨各部族的基本情况。不过这些情况大家都知道,其实并没什么好介绍的。至于卫府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一些最新消息,却又往往缺乏确凿的证据,所以卫府的人在提出这些情报时,也反复强调这都是草原上“未经证实的流言”。

第三天,来自燕山三军的军官们在卫府的小伙房里吃罢晌午饭,学习班就在实际上结束了。于是大家便呼朋唤友地各奔东西。

有两个去年在留镇就认识的左军校尉招呼仲山和他们一道去城里玩耍。但他心头装着不少事,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和同僚周旋,就找了个理由推辞了。

人们都走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院落一下就安静下来。几个杂役抬着大簸箕在收拾杯盘狼籍的饭堂,筷子碗碟碰得稀哩哗啦乱响。后院传来一阵叽叽咯咯的鸡叫,似乎有什么人搅扰了它们的平静日子,然后在一声痛苦的嘶鸣声中,那只不幸的畜生就彻底摆脱了它的悲惨生活……

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卫府,找到自己的马,一时又不知道该朝哪里去。

他暂时不想回家,只想在外面转转,找个人说说话,排解一下心情。

他很想找个人聊聊天。他心里憋得难受,迫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管它什么,能说上几句心里话就成。可他在城里的熟人不多,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一个巴掌就差不多能数出来,但是石头和包坎都在当值,他不好现在去打搅;十七叔又在葛平;商成……他现在不敢去见他一一他怕自己一见他的面,就会忍不住把才听说的消息说出来。

自从那一晚妻子说了莲娘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差。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每每想到妻子的话,寒栗就禁不住从脊梁上掠过。

他从来没见过莲娘,也很谨慎地从来没去打听过。他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她的一些事,从石头那里听到的最多。每当石头提到莲娘,一开口都是“我嫂姐”,我嫂姐这,我嫂姐那……他记得,当他第一次从石头嘴里听到“嫂姐”两个字时,他当时是多么的惊讶。不管在燕山还是他的家乡定晋,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嫂姐和嫂娘都是非同寻常的称呼,它代表的不仅仅是血缘上的亲近,还代表着发自内心的敬仰。从石头断断续续说起的那些琐碎往事里,他能深切地体会到石头内心里对莲娘的思念,那是一种对最亲的亲人的追忆和缅怀。他还隐隐约约地听说,石头是唯一一个知晓莲娘下落的人;其他人,不管是包坎还是范全他们,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石头当年在赵集看见了什么,也没人敢去找石头打问。谁都不敢。就算大家都看见石头的性情在赵集之后变得异常凶狠暴戾,也没人敢打听这其中的缘由。连商成都不敢。商成甚至不敢让人去草原上寻找……

他还记得上半年包坎成亲的头一晚,石头喝多了去睡了,他和包坎在油灯下天南海北地说话,话题不知道就说到石头在草原上把抓到的突竭茨人生剖剜心的事,谁知道包坎居然红着眼睛说了这样一句:

“你当他心里真是不明白?他不敢去想罢了……”

结果两个人的酒全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吓醒了。

他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色阴暗下来。很快就刮起了北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起了丝丝细雨。寒冽的北风夹着冰凉的雨滴,直朝人的领口脖颈里灌。店铺的伙计躲在门脸背后,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可能会有的买主和客人。街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离开温暖的家呢?

他停下脚步,仰起脸望了望灰色的天穹。他的脸上立刻就被砸了几颗雨珠,一股寒意立刻从头顶一直钻到脚心;心头闷着一团火反而更加炽烈了。

他从挂在鞍鞯上的皮褡裢里取出大氅和雨斗篷穿戴好,捋了捋鞍桥上的水,翻身上了马背。他本来打算去中军指挥衙门找联宗兄长孙奂,借着说军务的由头在那里坐一会,但是,现在看来是必须放弃这个念头了。

在出城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仲山兄!”

他回过头一看,是文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