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湖畔。
晌午前。
卫长嬴一脸惊喜——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可以说稀罕无比的神情了——甚至腾的站了起来,一迭声的确认:“当真是这样?我没听错罢!真有这样的好消息?你莫不是说了来哄我的?”
下首小心翼翼坐了小半个身子的人名叫陈福,这姓氏加上他瑞羽堂外院管事的身份,不问可知是跟宋老夫人跟前的陈嬷嬷有亲戚关系。
不过即使是陈嬷嬷的亲生儿子,对着宋老夫人的掌上明珠也不敢不尊敬。陈福这个侄子自然越发讨好,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欢喜,既有喜气又不至于完全罔故卫长嬴身上还戴着夫家的孝、冒犯了沈家,殷勤道:“大小姐这话说的,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啊!若不是为了等大夫人的这个准信,好一并报给大小姐您,小的其实几日前就该到了!”
这还是真是个好消息,虽然说对宋夫人来说可能有点尴尬……
因为宋夫人又怀孕了。
当年是季去病花费了两年时间,吃住在卫府,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卫郑鸿调养得能够自动走动、且与妻子生下一女一子。不过因为病根未除,所以之后没几年,卫郑鸿就陷入了长年的独居静养。
所有人都认为卫郑鸿今生的儿女缘分也就是卫长嬴与卫长风姐弟两个了。
这也是宋老夫人把这双嫡亲孙儿孙女当成了掌上明珠心肝宝贝的缘故之一。
因为无论亲孙女还是亲孙,她这辈子怕都只得一个,能不好生疼惜爱护么?
及至几年前季去病找出了彻底去除卫郑鸿病根的方法,令其彻底康复。但宋夫人却是做外婆的人了,再生养儿女的指望自然不大。卫郑鸿卧病多年,全靠妻子里里外外的张罗,孝顺公婆抚养儿女,心中对妻子儿女都非常愧疚,再加上膝下有子,自然不会去纳妾。
所以卫长嬴知道父亲身体好了之后,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再有弟弟妹妹。不意这次陈福从凤州赶来,除了送来许多眼下需用之物外,就是专程来禀告这个好消息的。
“早先大夫人连着好几日都没有胃口,咱们都以为是因为挂心大小姐您的缘故。”陈福一五一十的诉说着经过,“当时大老爷就说,打发人过来看看,亲眼看看您这儿,也好叫阀主与老夫人都放心。所以就从那会开始预备动身了。但临行之前,大老爷觉得还是请大夫给大夫人看一看的好,不想这一看,纪大夫却说大夫人似乎是喜脉。”
“这下子小的可就没走了,当时因为日子还浅,纪大夫有些把不准。老夫人让小的等了几日,待纪大夫切了准信,才着小的动身,好告大小姐您知道呢!”
卫长嬴虽然是一身重孝,此刻也不禁笑出了眼泪,微带哽咽的一连叫了三个好字:“好好好!打从去年除夕以来,这是我这些日子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欢喜完了,她又有一重忧虑,“只是母亲如今年岁已长……”
“大小姐请放心,纪大夫说,大夫人虽然年岁长了,但先前有过大小姐您和五公子了。”陈福忙道,宋老夫人知道长媳可能怀孕后,特意让他晚点走,好得个准信来报喜,就是想借卫家添丁、添的还是卫长嬴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或亲妹妹的好消息,来冲一冲帝都这边的阴霾的。
所以不管宋夫人这一胎情况如何,陈福肯定是往好的说,“何况咱们大夫人素来身体好,如今阀主跟老夫人更是可着劲儿的给大夫人进补,大夫都说大夫人必然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生下小公子或小小姐来。”
卫长嬴听他说得笃定,才放了心,又问起详细,陈福花天锦地的说了,总而言之就是卫家一切都好、卫家上上下下都好、卫家什么都好!他这次过来就是代卫家人看看卫长嬴,顺便让她开心开心的!
知道陈福必是得了叮嘱,报喜不报忧。不过想着凤州比起帝都来至少未经兵燹,既然地方上太平,凭着自己祖父祖母的手段,还有父母俱在……想来有什么麻烦也不会很大。
卫长嬴渐渐放了心,擦了擦泪,就叫施曼儿拿银铤上来赏陈福。
不过施曼儿这一上来,卫长嬴倒是想起了一事,待陈福谢了赏,便问他:“我之前与顾家妹妹等人出帝都后,仓促之间无处落脚,就去了盘州长县,由那里一个管事叫施林的接待的。此人做事很是用心,如今我这跟前的使女都是他的晚辈……这事情祖母跟母亲知道了吗?”
她也是做了几年当家主母下来,很清楚这内中的猫腻——施林这次虽然立了功,但他不是家生子,背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强势的靠山,功劳因为有自己这个大小姐亲自佐证,别人抢不去,好处就不一样了。别层层盘剥的叫施林以为自己这个卫家大小姐不值得什么。
“大小姐在长县落脚后,施林就派人快马传了口信回凤州。”陈福低头禀告,眼中有一丝羡慕,恭敬的道,“阀主与老夫人也是为了此事才紧急挑选精骑、交给莫校尉带着北上的。至于施林,如今已被大夫人召回瑞羽堂了。哦,小的动身前,还喝了他认施嬷嬷做义母的酒呢!”
卫长嬴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宋夫人对施林之前用心侍奉自己的的回报之一了。
施嬷嬷与施林同姓,攀亲也有说处。而且这位嬷嬷是宋夫人的心腹陪嫁,未来地位就是如今的那位陈嬷嬷——那是卫长嬴与卫长风这样得宋老夫人宠爱的晚辈见着了也要客客气气的老仆。
毕竟施林不是卫家世仆,虽然靠着本身的才干混到管事这一步,但从整个卫家来看,一个偏僻县里的管事,也就那么一回事。宋夫人因为他接待自己女儿的用心要赏他,自然有很多方法,只是施林又不是主动派人去救助卫长嬴,不过是凑巧卫长嬴一行人恰好撞到了他门上——这种靠运气来的富贵机会难免让人眼红和不服。
卫长嬴是已嫁之女,不在卫家,更不插手卫家的家事。宋夫人倒是当家主母,可施林这种偶然被她召见的下仆,怎么可能三天两头跑她跟前去呢?所以卫长嬴与宋夫人的感激与照拂,都不能帮助施林挡住卫家庞大奴仆中的嫉妒和攻击。
但认了施嬷嬷做义母之后却不一样了,施嬷嬷也是奴仆,没有宋夫人那么难见以及难以亲近。但论到对下仆的威慑,施嬷嬷却绝对不低。施林拜了她做义母,以后可以名正言顺的经常走动,有什么委屈当然就可以在走动时说出来。
且通过日日陪伴宋夫人的施嬷嬷,也能够三不五时的被宋夫人知道一下。
这样才是真正的给予施林回报——要是直接赏赐他钱财或高位,那等于是害了他。
卫长嬴感慨了下高门大户做事总是要转上几个弯,也是记了一下母亲在此事上的处置方法,就对施曼儿道:“我跟长风都是施嬷嬷看着长大的,不意施林如今竟拜在她膝下,今儿个咱们主仆倒是都有喜事了……你一会也去拿两对银铤,跟姐妹们分了,就当我贺你们多个祖母疼爱吧。”
施曼儿虽然不太清楚施嬷嬷在瑞羽堂里的具体职分,但听说有资格被称为看着卫长嬴姐弟长大的老仆,就知道身份非同寻常。父亲居然能够有这样的靠山,可比卫长嬴赏赐更好,喜出望外的谢了恩。
喜事说完了,沈家如今里里外外都穿着孝,肯定不可能一直欢声笑语下去。
陈福一句想给沈藏锋以及两位小公子请安,就让卫长嬴原本含笑的口角添了愁绪,道:“你要见夫君,却是不巧。如今城中百废待兴,夫君又被圣上加封了定国公,成日里为朝政操劳,根本无暇来别院。今儿个天色又晚了,你且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日我打发人去问问夫君几时方便见你。”
陈福自是惟她之命是从,又问沈舒光与沈舒燮:“家里阀主、老夫人、大老爷、大夫人,连带五公子都想念得很,叮嘱小的务必亲眼看到两位小公子,回去好详细说嘴。”
“这个倒是现在就可以允你,横竖快用午饭了,本也要叫他们来。”卫长嬴点一点头,命人,“去隔壁叫光儿过来,再去个人,到景儿那边接燮儿回来。”
沈舒光就在隔壁偏厅改成的书房里习字看书,闻说母亲相唤,立刻放了笔,整理衣裾,上堂拜见。
陈福待他被卫长嬴叫了起,赶忙一个头磕下去,自报名姓大声请安。
沈舒光看了眼堂下,就晓得这下仆应该就是母亲叫自己过来的原因了。他淡淡的叫了起,道:“陈福?我没听说过这名字……敢问母亲,这位是?”
“这是你外祖母家的管事,这回代你外祖母、曾外祖母们过来探望咱们的。”卫长嬴温和的给他介绍,“方才给你送过去的那几套文房四宝就是他带过来的,是你曾外祖父专门给你的。”
沈舒光微一点头,就向陈福问起瑞羽堂诸位长辈的近况。
陈福一面答着,一面心下称奇:本来他出发前,姑母陈嬷嬷私下里就交代过他此行的要诀,那就是两边都报喜不报忧。因为现在两边有麻烦很多也都是互相帮不上,还不如不说,叫彼此都省点心呢!
原来按照陈福心里想的是沈舒光跟沈舒燮都还小,这么点大的孩子遭逢乱世,在乱军之中侥幸活了下来,却也亲眼或亲身经历了血淋淋的残酷厮杀,甚至还包括他们的祖父、叔父之类的亲长在身旁遭遇杀害。
这才过去几个月,怕是惊魂未定呢。
陈福甚至都决定不管这两位小公子怎么样,回去都照平安无事聪明伶俐来夸奖。却不想小一点的沈舒燮还没到,这才六岁的沈舒光小公子言谈举止之间居然颇为老成,而且目光沉静神情淡漠,一点也不像寻常孩童——陈福之前没见过他,不知道沈舒光在今年除夕夜时还是个顽皮惫懒的孩童,只道他一直如此,却很钦佩的感慨沈家子弟究竟不凡,小孩子胆子就这么大……这位小公子身上可看不出来受过惊吓的模样啊!
才六岁,遭逢大变之后亦能够继续保持这样沉稳的大家之风,这小公子往后必有成就。陈福心里这样想着。
等沈舒燮被接了过来,这还不怎么懂事的小子,身体虽然不好,性情却跟突围前一个模样。被人抱到卫长嬴跟前,对陈福的请安连眼风都没赏一个,就一迭声的嚷着要母亲抱、要胞兄讲故事、要黄姑姑做点心、要贺姑姑给喂……是把卫长嬴及左右重要之人不管在不在,全部都吩咐上了。
卫长嬴抱他在膝上,不免哭笑不得,点着他的额,爱怜的嗔道:“你如今这架子就这么大,往后要给你配多少人才服侍得了你啊?”
“大小姐膝下长子年虽幼,却沉稳大气,有乃父之风,往后必能振兴门庭;次子身子略差,然而性情活泼开朗,日日承欢大小姐膝下,深得大小姐与胞兄疼爱。何况既有季神医在侧,想来康复指日可待。”堂下陈福飞快的打着自己回到瑞羽堂后的禀告的草稿,欣慰的想,“这下可不必担心回去之后说谎太过、被老夫人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