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长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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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闻余兰

是个晴天。

卫新咏有些蹒跚的走出门,看了一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还不及有什么感慨,眼角已经瞥见闻余兰硬拽着闻知齐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纵然满腹心事满心彷徨,卫新咏此刻也不禁感到一阵头疼。

可惜他想转身回屋关门时已经晚了——闻余兰早就眼尖的看到了他,老远就用这几日跟卫新咏学的、还半生不熟的官家夹杂着土话的口音大声喊:“新先生新先生!您身子好了?”

这兄妹两个都是乡间长大,父母忙于生计自也顾不上怎么管教,即使女孩子也不可能像大家闺秀一样矜持文静,腿脚都便利得很。说话的功夫,闻余兰拖着一个人也跑到了跟前,松开脸涨得通红的闻知齐,不怎么标准却极认真的施了个礼,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仰望着卫新咏,热情洋溢的问,“新先生是觉着躺久了身上不舒服吗?用不用我给先生捶一捶肩?”

卫新咏低下头,看着这才及自己腰间的女童,深深的懊悔自己先前怎么就那么多事呢?

他如今暂时落脚的这赤树岭是盘州靠近西面云州的盘云山里一处小山村。因为这山村统共也就四五家人家,到最近的村镇至少也要走上近百里,所以没有里正,差不多都是苦熬日子的寻常山民。

之所以说差不多,而不是全部。是因为村里一户姓古的人家……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有个表姐夫似乎不大普通。

虽然说带着闻知齐和闻余兰兄妹两个过来投奔古家的那姓仇的妇人,除了比普通农妇秀气些、甚至略知礼仪,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会写,说到底仍旧只是一个农妇。

不过听闻家兄妹两个唧唧喳喳说到的只字片语,他们的父亲——卫新咏记得前日似乎听不远处的山民提过,是叫闻伢子,起初他习惯性的以为是闻雅之之类……结果幸亏没走开,多听了几句才醒悟过来……

总之这个闻伢子,跟这山村的人比起来可不普通。

他本是盘州雍县的一个农夫。祖上传下几十亩上好的水田,在乡间也算一户殷实人家了。所以年轻时候非但读过几年私塾,甚至还聘了在当地公认是美人的仇氏为妻。两人膝下有四子一女,原本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在当地也是极受人羡慕与尊敬的。

只是大魏国祚日薄,桓宗皇帝一年比一年昏庸,苛捐杂税一个月比一个月沉重,偏偏他们又有五个孩子!

丁税丁赋摊下来,就算闻家从前还算家境殷实却也撑不住了。于是短短数年,闻家从殷实变成寻常、从寻常变成温饱、从温饱变成饱餐饿顿……然后快要卖儿卖女求生时,盘州南面的赵乾起了事,闻伢子索性一咬牙,拉了一群同样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亲起了事。

当然他们的规模远远没有赵乾那么大,别说像赵乾那样占据大魏南北要冲豁县了,据说最辉煌时也就是占了一乡之地,甚至至今连名号都没起——忙着收拢柴米养活家小,维持规模,哪里有闲心管旁的?

不过这占据一乡的辉煌,在帝都之变后,天下士族纷纷凑起精兵驰援帝都、导致赵乾从豁县退向雍县起就被打破了。因为闻伢子这群人是肯定不会是赵乾的对手的,赵乾要当真到了雍县,他们那块地盘易主是易定了。

卫新咏先前听闻余兰说到此处时,纳闷的问过一句:“那令尊为何不投奔赵乾?”

小姑娘先不好意思的请教了下“令尊”的意思,明白之后又念叨了几遍记下来,才道:“我听柳家大哥说,若是赵乾是个好人,投奔了也成,所以阿爹他们如今还在雍县。”

卫新咏之前已经问清楚了这所谓的柳家大哥是闻伢子跟前一个类似于亲卫的人,因为从前是闻家的邻居,跟闻家上下都熟悉——还是闻伢子那个私塾老师的外甥还是侄子,跟着那私塾老师长大的,耳濡目染颇识文字,所以在闻余兰从前看来是个非常有学问的兄长了——之所以说是从前,是因为卫新咏前些日子因为伤病,躺在榻上起不了身,起初嫌闻家兄妹过去惹厌。辰光久了,他一个人不死不活的躺在那里实在无趣,又得了仇氏叫闻知齐送了汤水并服侍他喝下润了嗓子,也跟他们兄妹说一说话。

本来凤州卫氏就以文风昌盛而闻名天下,卫新咏的才学,在整个卫氏中都是名列前茅的。他虽然只是抱着解闷的目的跟这两个孩童攀谈,然而信手拈来的种种典故、逸事、乃至于山野里的一草一木的传说等等,仍旧听得两个孩子如痴如醉……照卫新咏的想法,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把他们哄得消了敌意与防备,那当然是自己想问什么,这两个小儿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结果事实也确实如此,虽然说这兄妹两个因为年纪,所知有限。但两日下来,他们知道的几乎全部都告诉卫新咏了,也才让卫新咏晓得了如上那些事情。

问题是,这兄妹两个从此却也赖上了他。

尤其是闻余兰。

慢瞧这小姑娘生长农家,因为长年饮食俭朴,个子比卫新咏见过的贵胄之家的同龄小小姐们矮了许多不说,面上也是常年带着菜色,不昧上一大把的良心的话,连这年纪小女孩子最容易得的“可爱”两个字都夸不出口。

但这小姑娘偏偏特别仰慕有才华的人。

之前那个柳家大哥,据卫新咏推测,最多也就是他自己启蒙阶段的那点儿水平,尚且叫闻余兰佩服不已。如今卫新咏不过略展才学,顿时把她给折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到了听完几个故事后,拉着自己的小哥闻知齐当场就要磕头拜师的地步……

卫新咏自然是拒绝,他如今心里乱七八糟的,死志尚未完全去尽,生意半沉半浮还没提起来,正是满心烦恼,哪里来的心思去给两个小孩子做老师?即使这两个孩子救过他。

不想他的再三的拒绝,虽然让闻知齐热情退却后没了兴趣,竟激发了闻余兰的斗志!

这小姑娘如今是天天往他这里跑,每次都还把闻知齐一起拖过来,理由是这么好的老师怎么能错过?小姑娘认的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十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却根深蒂固,慢说闻知齐了,就是仇氏好像都没有这样深刻的认识……

对于乡野中一个稚气女童如此好学,卫新咏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这点有意思,还不能让他允诺把这两兄妹收归门下——所以现在见到这急于拜师的小姑娘,他就觉得头疼……

这次也不例外。

即使他面无表情不理不睬,闻余兰依旧满脸欢快喋喋不休的念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新先生长新先生短——卫新咏才被那仇氏问起名姓时,连自己被谁救了都不知道,虽然他当时不在乎死活了,但也不想落在人手里受折磨,更不想被人绑了去跟卫家之类的商议赎金。是以用了当初见卫长风时的化名,隐去姓氏,自称姓新。

由于他这些年在朝野也算薄有声名,甚至没说自己叫新咏,却拿了亡姐的名字新台来用。

仇氏母子三人见他谈吐斯文而且似乎才学广博,对他很是尊敬,言必称先生。

这会闻余兰滔滔不绝的念叨完卫新咏完全没有听进去一个字的一番话,终于察觉到他的沉默了。不过,闻余兰一点都没有觉得他是在讨厌自己,反而很关心很紧张的问:“新先生,您怎么不说话?您是不是不舒服?”

“在下身体确实有些不适。”卫新咏脸色有点发青,他寻思着自己姐姐过世时,似乎跟这小丫头年纪差不多,卫新台那是何等温柔体贴何等文静可爱?怎么这小丫头……也是可以被卖进高门大户做小使女的岁数了,居然这样不会看眼色!

果然他这么冷冰冰的一句,闻知齐都识趣的拉着妹妹的袖子示意她回去、别打扰这位新先生了,闻余兰却是勃然大怒,拨开闻知齐的手,义正词严的指责道:“小哥你真是太过分了!明知道新先生如今病了,非但不留下来照料先生,还想偷偷的溜走!有你这样拜师的吗?!你这副样子,哪里能打动新先生收下咱们?”

闻知齐:“……”

卫新咏:“……”

指责完自己的小哥,闻余兰转过头,朝脸上青色更重了点的卫新咏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新先生您放心吧,我虽然还不认识几个字,但也听柳家大哥说过,这师父呢就跟阿爹一样,是要好好尊敬与孝顺的。您如今病了,我一定会像侍奉我阿爹一样侍奉您!”

……为什么会觉得我病了这小丫头非常高兴?卫新咏木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决定抛弃在士族之间已经用习惯的转弯抹角、含蓄委婉、给对方留足了体面全靠双方有默契才能够心照不宣的说话方式,冷冷的、直接的道:“我不是你们的师父,而且我现下没什么需要你侍奉的……你们让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晒一会太阳就好。”

这话说出来,卫新咏自己嘴角都微微抽搐了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抢白过人了……毕竟朝堂上、贵胄间,都是要体面的!说话点到为止大家就都心里有数了……更何况他这次抢白的还是个小姑娘!

唉,这小丫头若是哭着跑去跟那仇氏告状,可真是尴尬……

卫新咏皱着眉头想道:“或者离开这里?但去什么地方呢?去找虎奴吗?还是……”

他还没想完,被他判断十有八.九会因为下不了台而难过的哭起来、继而跑去找仇氏的闻余兰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见这情况卫新咏更加没有收她做弟子的心思了,他自己才学出众,天赋卓绝,可没耐心去教个笨弟子,只瞧这小姑娘反应这么慢就知道她一定不够聪明、而且还是个女孩子!

……但是且慢!

闻余兰露出恍然之色后,却没有哭也没有跑,而是斗志满满的挽起袖子,大声道:“新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新先生要安安静静晒太阳,杨家的羊圈却就在那边,他们家的鸡还散在外头,三不五时的,这些羊啊、鸡啊就要叫上两声,打扰了新先生晒太阳!新先生您放心吧,这事儿,我跟小哥都在行,一准给您办好了!”

不等被她天才般的理解能力惊得目瞪口呆、风中凌乱的卫新咏制止,两兄妹立刻冲向最近的一只鸡,把它撵得惊慌失措尖鸣不已……

原本平静的小山村,顷刻之间陷入鸡飞羊跳的大混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