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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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隐现的决意

夜深了,访客早已离去,披香也还未回来,时风馆内重新归复静谧。

方才那一场与宣平帝的对谈仿佛已耗尽了他们的气力,两名少年各怀心思,彼此依偎着靠坐在桌前,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喀拉,指尖轻巧拨弄着一枚白玉戒指,止霜一手托腮,晃悠悠挑起这枚指环在眼前端详。白腻如膏脂的玉质毫无瑕疵,式样也格外简单,只在戒托处有一小块略微凸起的花纹,线条细密繁复,因而难以辨明是什么图案。

“兄长大人,你说……”默然半晌,止霜凝望着这枚戒指开口了,“这样真的好么?”

沉水合拢手掌,一枚同样制式的墨玉戒指没入阴影间,化为一点沁凉压迫在掌心:“……你指什么?监视太子吗?”他烦躁地拧转身子,整个人都趴伏下来,侧头望向略微摊开的手中。墨玉戒指躺在那里,彷如一颗漆黑锐利的眼瞳,无声与他对视。

宣平帝离开时给兄弟俩留下了这对戒指,一黑一白,作为“被认可的”皇嗣的象征,并且可以此号令调度一支约十人的暗卫。当然,他也同时留下了一桩秘密任务——就近监视太子宋旌。

“很危险,但对我们而言并无坏处,尤其在得到了皇爷爷帮助的现在。”沉水徐徐说道,转开视线去,却见弟弟摇了摇头。

“什么皇爷爷,不过几句空穴来风的煽情,兄长大人还真把他当做好人了?”止霜放下戒指,第一次对兄长露出这般严肃的颜色。“自打离开香妞儿身边后,你我一直都是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楼府的贡品,东宫的私藏,接下来又将是宣平帝的鹰犬。你口中的皇爷爷,不过是我们的新主罢了……这样下去,我们还能为自己做什么?”他缓缓抬眼,视线宛如越尽一切虚无。

——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难得被弟弟说教的沉水反应了一会,随即现出颇烦恼的表情。他抓抓后脑勺,却是将那墨玉指环直接套上手指:“我倒认为没那么可怕啦。毕竟能得到皇帝的信任,我们就再也不必受制于太子。如今你我戴上这枚戒指,便等同于拥有了专属自己的眼线,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

沉水扭过头来,眼底清澈的笑意无端令止霜感到不悦。这是少年郎第一次惊觉“分歧”究竟为何物,而同时他也恍然大悟,这颗不善的种子,事实上早已根植于他与兄长之间。

从你我降生于世之时起,就注定了这一天的来临。

做了十三年的双胞胎,彼此都将对方视作独一无二的、最为珍贵的一部分。然而终有一日,少年们会彻底醒悟过来,承认他们从最初便是截然不同的个体。或许到那时候,沉水止霜将不再是一组可以连读的名字,它会被拆分开区别对待,甚至从此摒弃这个仅仅是披香夫人一时兴起、用两味香料取来的代称。

沉水、止霜……宋璟、宋珩。不过是揭开一个已成定局的血统,原本环绕陪伴在身边的、那些被二人悉心对待的存在,一夕之间便如摧枯拉朽般从眼前消失了。

止霜深吸一口气,被压在指腹下的冰凉硬物仿佛正提醒着他——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兄长大人,你确定要继续做这种白日梦吗?”少年起身转过脸来,稚嫩的嘴角一寸寸掀动与年龄不符的冷笑。对上意料中沉水惊愕的表情,止霜维持着这个笑弧开口了:“到现在为止,若你还看不清这只是一场游戏,博弈双方不过是利用你我各取所需,那么很快,你连做棋子的资格也将被剥夺。”

沉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弟弟,凛冽、锋利、形容倨傲,仿佛一把尘封许久的宝剑铮然现世,清冽光华一瞬间足可斩断所有质疑。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仿佛在打量一个失败者,眼中没有怜惜,没有恻隐。

“止霜,我……”他喃喃嗫嚅,手心莫名地汗湿了,“……不想像太子那样争斗下去,不想过那样心惊胆战的生活。”

“你错了,兄长大人。”止霜抱起胳膊,一努下巴瞄向他套着墨玉指环的那只手,“你的生活早就由不得你了,就在你选择戴上那枚戒指时起……我也一样。”说完,他伸臂拍了拍沉水的肩膀,“既然你已选择了站在你的皇爷爷这边,那就想清楚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听出他话中隐约的决绝之意,沉水一把抓住他:“等等!止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你的皇爷爷’?你不也收下了那枚戒指吗,难道你不跟我一起……”“我不是说了吗,兄长大人,别做梦了。”止霜翻腕挥开他的手,清秀的面庞上现出些许不耐,“不过收下一枚戒指,能代表什么?既然你连这点意识也没有,我又何必跟你统一立场?”

这话反倒激发了沉水的怒气,颇蛮横地反扣住弟弟的手腕:“别开玩笑了,我们可是双胞胎啊!”

止霜并未立刻回话,然而少年阴云笼罩的额角下,隐约可见血管突突直跳。他默默收紧了双拳,凸起的青白色骨节表明他正在极力忍耐。满腹质责早已酝酿成熟,谁知未等他开口,卧房内陡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沉水止霜二人皆是一惊,立刻起身朝里屋跑去。

窗扇大开着,呼呼灌入的夜风吹熄了案台上的烛火。沉水赶紧跑过去关上窗户,止霜将灯烛重新点亮,明晃晃的光焰下,两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墙上多出来的那个异物——

一枚银芒逼人的飞镖。

“飞镖尾巴上好像绑了什么东西。”沉水说着,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勉强用两指夹住了镖尾,无奈飞镖深深没入墙体,根本拔不出。又见止霜端来一根圆凳,费了些气力,终于将那枚飞镖摘了下来。

镖尾处果真缠了一截纸卷,两人动手解开,拿到灯光下一看,顿时禁不住大眼瞪小眼。

“沉水、止霜,见信如面。

“基于一些原因,我需要消失四日。期间任何邀约一律拒绝,端王府也不例外。若有人问及,便答说披香夫人从昨日起便不知去向。绝不可对韩大人吐实。

“四日后我会主动与你们联系。无论听到什么风声,勿要轻信。

“切记,眼见也未必为实。”

目光从信尾落款的“香妞儿”三个字上收回,沉水和止霜面面相觑,心下都有些悻悻然。沉水眯缝着眼接过信来,又把这寥寥数言从头到尾看了几遍:“‘眼见也未必为实’是什么意思?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谁知道呢。”止霜耸耸肩,回想起前夜在香妞儿门外偷听到的那些话,便像个小老头似的长叹一息:“唉,大概真是女大不中留了吧。”

“香妞儿她该不会是和那个抚琴宫宫主——”私奔二字尚未出口,沉水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两眼瞪得溜圆,又瞧见自家弟弟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顿觉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

他们、他们不是来帝都给皇帝制香的吗?为何现在居然连制香师都偷跑了啊!

……

那边厢,偷跑了的制香师披香夫人,正在姬玉赋用眼神“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老老实实钻进天望分堂为她准备的客房。

虽说她人是乖乖踏进去了,可脸色却不大好看。姬玉赋也没傻到就这么轻飘飘拂袖离开的地步,照例跟进屋来,且径自朝着卧房的方向大步迈去。尽管从前已见惯了他这般自若地登堂入室,然瞄见自家师父微微上扬的唇角,披香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好心情弄得一头雾水,立马拎着裙摆追上来:

“姬玉赋,你跟进这里面来是作甚?我很快就要歇息了,请你……”

话音被眼前之人的举动生生掐断。披香一把掀起面纱瞪大双眼,仿佛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不错,的确是难以置信,因为现在那位素来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宫主,正弯腰亲自为她铺床。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披香眨眨美眸,嘴角难以抑止地一抽。见他把原本叠得好好的被子捅成了毛毛虫一般,姑娘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说师父,还是放下吧,我来就好。”这本就是她的被子没错,被姬玉赋这么一折腾,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姬玉赋眼也不抬,冲她伸出一根指头隔空点了点:“又叫错了,该罚。”说着把最后一个被角向内掖好,慢腾腾直起腰,“反正你要在这儿待上四天,罚什么、怎么罚我还没想好呢,你就等着吧。”

“不就是还没叫习惯么……”尽管披香只是小声嘀咕,无奈姬玉赋耳音过人,眼波悠悠然扫来:“若现下你是在执行潜伏任务,一个小小口误便足以要了你的命。你是我抚琴宫的弟子,警醒些总归没有坏处,回宫后指不定还要让你去办些什么差事。再者……”

“是是是,请您快出去吧,徒儿我要睡觉了。”披香才懒得听他长篇大论下去,大步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往外走。姬玉赋给她推得满脸苦笑,只得迭声连问:“奇怪,小时候不还时常缠着我一起睡吗,遇上打雷更是在门外又哭又嚎的死活不走,这会怎的转性子了?不要唱摇篮曲了,不听故事了?”

姬玉赋这兴致一起来,果真有话痨的潜质,披香满脸汗颜地将他赶到门前:“天候不早了,你也赶紧休息吧,明儿个不是还有要事待办么。去吧去吧,快去吧。”正要伸手扳转他的肩,不防他扬手一挡,反而抓住了披香的手腕。

披香稍稍一愣,察觉到从男子掌心熨来的温度,双颊蓦地红透了。姬玉赋扬唇微笑:“哪有你这样的,好心替你铺床么,还被你这么灰头土脸地赶出来,真真是叫人伤心。”

哟,这还准备提条件了?披香抽回手来,好整以暇地抄起胳膊,杏眸盈盈睨着他:“那你待如何?”

闻言姬玉赋也并不即刻答话,清凛的眼底笑意未泯,反倒上前半步,倾身凑近姑娘的耳畔低声道:“不如……”岂料下半句还未出口,忽听身后响起一记尴尬的咳嗽:“咳,宫主。”

回头见冯藏怀抱一只布包,脸上一副“对不住打扰你们了”的表情,姬玉赋撤开步伐,将披香挡去身后,脸上仍旧一派泰然自若:“还有何事?”

“那个……现在属下就要着人去预备任务所需的东西,基本都齐当了,就差一件。”冯藏努力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眼睛就不敢往披香身上瞟,“请容姑娘把身上的衣服给我。”说着,将手里的布包递出,“这个是替换的衣物。也不知容姑娘穿什么尺寸的衣裳,便先向女弟子借了两件来救救急,容姑娘别嫌弃就是。”

“不会不会,副堂主客气了。”披香接过包袱,“请稍等,我这就去更衣。”

待美人进了屋(顺带反手关门),姬玉赋和冯藏被拦在外头,只得老老实实等她出来。瞥一眼宫主的神情,冯藏心知方才自己定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好事,这会心里正记恨着,还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猫着不吭声。倒是姬玉赋哼哼一记,扭头过来看他:

“冯藏啊,你是在想,我与这容姑娘究竟是何关系,对吧?”

冯藏反应极快,两眼一瞪,十二分严肃地应道:“哪有?宫主不早就说了么,容姑娘是您失散多年的徒弟。这一师一徒,还能有什么关系来,呵呵呵。”说到最后,连他自个儿也快不信了。

岂料姬玉赋轻叹一口气:“……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自己和她是什么关系。”

或者应当说是——想与她成为怎样的关系。

做了这许多年的师徒,却并不曾真正像一对师徒那样生活。他掌管着整座抚琴宫,力求心无旁骛,而她却总是来扰乱他的一池清净。他甚至有些害怕这样不屈不挠的她,害怕有一日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不得不将她亲手斩杀。可她仍旧仿佛无所知般,一次次挑战着他的底线。

到现在,她长大了,出落得倾国绝色天下无双。忽然之间,他似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某头猛兽,无论如何想要把她拴在身边,借师徒的名义禁锢她的去向;而与此同时的,却也希望能比师徒再进一步,能再多一些地触碰到她,甚至想要拥抱她,吻她……诸如此般的念头,令他自己也感到无比错愕。

以师徒之名确立从属,却不甘于自己划定的这个界限。

七百余年来,他猜测着自己恐怕无可挽回地、要使用到那个充满禁忌的词语。

“宫主你……”冯藏皱起眉头,好气又好笑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别扭上司,“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容姑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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