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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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出尔反尔

仿佛已沉溺于水面之下。抬起头,依稀能窥见金色的光柱穿透水面,带着斑斓摇曳的波光潋滟开去。呼吸如常,没有任何不适,只有五感在水体的包裹中变得模糊。

“阿香,阿香——”她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叫喊声,旋身看去,楼夙披了一袭大红喜袍,傻笑着冲她缓缓挥手,摆荡的浪涌令所有动作都慢了下来:“笨姑娘,别跑太远啊,会跟丢的!快,来我这里……”

他的声音穿过粘稠如有实体的介质,抵达她的耳畔时,已扭曲逸散得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双手拢在嘴边,她用尽全身气力,却发觉自己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涌到喉间的声线被硬生生掐断,就这样望着楼夙在那条漫长的街道上越走越远,直至变成一个细小的红点。

沐浴在粼粼水光之下,忽地,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头了。正要抽身离去,顿觉手腕被一人捉住,她扬起笑脸转向那人,正要唤出那个唯一的名讳时——四周暗了下来。遮天蔽日的乌云黑沉沉笼罩头顶,那人的面庞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目光下移,她的眸中骤然一缩。

那是一枚金络托绕的翡翠戒指,幽幽莹莹的碧色与黄金两相映照,说不出的妖异华贵。

披香夫人,我来迎接你了——那人如是说着,精致的唇角脉脉含情:跟我走吧。

……

啪嗒。一记清晰的脆响落在耳边,指尖微微弹动,披香无声掀开眼帘。

夕阳的辉光早已从云际褪去,天还未黑透,窗外是一片沉寂的蓝。她慢吞吞从书案上支起身子,才见原本搁在砚上的小狼毫滚落案头,所幸笔尖上的墨水已然干透,并未弄脏压在砚台下的纸张。

目光落在跟前的纸面上,娟秀的小字写了不到半页,以“披香夫人”四字结尾。分明只是一封请辞信,却让她耗费整整一个下午,最终竟困得睡了过去。这样想着,她暗自吁了口气,抬臂揉揉因长时间趴伏而生痛的胳膊——倏地,忽觉肩上有什么东西滑脱下去,她扭头一看,只见一团厚实的青黑狐裘正窝在腰身与椅背间。

“这不是……”姬玉赋的外衣?把它拿起来展开一瞧,狐毛丰厚油光水滑,果真是昨晚姬玉赋穿的那件。披香纳闷了:“……怎么会在这里。”

内衬还带着属于他的、淡淡的檀木幽香,她不自觉地有些失神。唇边轻悄悄逸出一记叹息,姑娘收紧双臂,将这团温暖柔软的皮毛揉进怀里,让所有感官都浸润在他的气息中。

“师父……”她低低唤出声来,直把怀中衣物当做他的人。

“醒了?”熟悉的嗓音自垂帘外的小厅响起,来人抬袖掀开帘子,三两步已到了跟前。披香愣了愣,屋里没有点灯,昏暗天光投落在他的面庞上,映衬着清凛如寒星的黑瞳,那一泓温柔的轮廓似剪影般毫发毕现——正是姬玉赋。

眨眨眼,回过神来的披香立刻松开怀中衣物,双颊腾地红了:“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抱着他的衣物嗅闻的模样,也不知有没有被他瞧见。

“半个时辰前,见你睡得熟便没有叫醒你。”眼见自己的披风卷成一团滚落在她膝下,姬玉赋弯腰捡起来,抖了抖挂进臂弯里。“还跟小孩子似的,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也不怕受凉。昨晚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就是因为见到你才会激动得睡不着——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披香讷讷地嗯了一声,探手点亮立在书案一角的灯烛,明亮柔和的光晕顿时令视野通透起来:“已到亥时了?”

“还早呢。”视线轻捷地掠过纸面上的字迹,姬玉赋无声挑起唇角,忽地抬头又道:“不必担心隔壁那对小子。方才他们已经来过,说是让你好好睡会,晚饭他二人会自行解决。”

这话令披香没来由地一噎。想起自己早晨对双子说的那些故事,再瞧瞧姬玉赋安之若素的神情,一时有些结舌:“你、见过他们啦……”其实她想问的是——不是还没到亥时么,你来这么早作甚?

“嗯。”姬玉赋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仿佛察觉到姑娘不自然的羞赧,“这么说起来,我也还没吃晚饭。”见那双漂亮的、仿佛噙着点点星光的琥珀瞳子瞄过来,他的呼吸微微一窒,不禁别开视线:“……你有一盏茶的时间收拾打扮,过时不候。”

说完,姬玉赋旋身撩起丝帘,大步走出卧室。隔着重新垂落的帘帐,他在小厅内的圆桌前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不再做声。察觉到弥漫在屋子里的诡异气氛,披香默默拍了拍胸脯,调整呼吸,以期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不那么紧张:“那……等我一会,师父。”

此刻就算无需灵敏的耳音,也能听清卧房内传来的衣料摩挲声,那是披香正在更衣。姬玉赋坐在圆桌前,垂眸俯视杯中已然凉透的茶水,忽觉心跳得很快。

方才她唤他师父,一个理所当然的称谓。自她入宫以来再到她悄悄下山前,这“师父”二字被她叫了无数遍,然而还有三个字,却远比她称呼自己“师父”的次数来得更多。

姬、玉、赋。

彼时她会用她那属于稚龄女童的、略显娇软和甜腻的嗓音叫他的名字。可回想从他与披香夫人初见到现在,细数两人的历次会面,她似乎都不再愿意对他直呼其名,反倒规规矩矩地唤他“师父”、“宫主”或是“姬公子”。

沁凉的茶水淌过喉间,姬玉赋深深吐纳。到现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更希望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就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笑靥如花地叫他姬玉赋。

披香并未让他久等,杯中茶汤还未见底,她已掀帘子出来。蜜色底月白梨花绣样的织锦长衣,下搭净鹅黄百褶裙,柔和的服色衬得她的肌肤格外娇嫩,再披上茸毛丰软的貂裘,仿佛就是个裹在华贵皮草中的糖娃娃。

见惯了她常年一水红衣,再看此时的打扮,心底倒生出些怪异的烦躁来。姬玉赋收回打量徒儿的目光,暗嘲自个儿当真是老了,连定力也不足了吗。这样想着,又见披香挂上一幅素白面纱,姑娘隐隐含笑地问:“可惜京城我还不大熟悉,只晓得几个附近的去处。师父,你想吃什么?”

“随意。”先她一步迈出房门,姬玉赋想也没想便顺口应了声。

可不久他就后悔了。

虽说已过了客流的高峰期,这间藏身胡同小巷之中的涮羊肉馆仍旧人头攒动。不大的厅堂里挤挤挨挨坐满了食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腥膻与奇鲜混合的香气,单是在店里转悠一圈,衣服便已染上了这种味道。睹见店内这般情景,姬玉赋刚探进门槛的脚又缩了回去,一并拖住正要进门的披香:“……换一家吧。”

“为啥?不是师父你自己说随意的吗。”披香不依不饶,反拽住他的袖管把他往里拖,“走嘛走嘛,难得到京城,你就不想尝尝正宗的涮羊肉?而且这家店的卤味很好吃哦。”

“……那就请店家一并打包好了,我们带去分堂吃。”姬玉赋试图说服她。

这下披香似乎明白了什么,借着店内透出的算不得太亮的灯光,果然瞧见姬玉赋脸上现出的淡淡不满——素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居然会对区区一家涮羊肉如此抗拒?

“师父你……该不会是嫌味儿重吧?”披香撩起面纱,瞪大的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种活像发现新物种似的口吻让姬玉赋有些不悦,他抿起嘴角转开视线,用明显言不由衷的声调说到:“……人太多,我不习惯。”

瞥见披香恍然大悟的表情,姬玉赋默默松了口气,却没料到她一把捉住他的手,咧开嘴笑得狡黠:“那就来习惯习惯,一回生二回熟么。”接着绕到背后,不由分说将他推进店门。

浓烈厚重的食物香味扑面而来,陌生人的声浪将他团团包围,逼仄的空间中蒸腾着纷杂与烟火气。腔调迥异的语言,被热力逼出皮肤的汗水,各怀鬼胎的笑脸,酣畅淋漓间自杯沿滴落的酒液……强烈的、令他不适应的诸多存在交织于此。抚琴宫宫主发誓,有生以来这七百年间,他从未像今晚这般窘迫过。

披香大声向一名小二问座,小二用力点点头,将他们引到靠墙的角落里一张方桌前。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摘下来,就地这么往桌面上呼地一抡,便算是擦拭过了。姬玉赋看得心惊胆战,正想再次开口要求换个地方,披香已解开裘衣,大大方方在他对座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他们……真的要在这里吃吗。姬玉赋默默焦躁着,却见披香伸手过来,掌中一方绢帕散发出奇妙清香。她轻轻将帕角印上他的额际,笑出一口白牙:“这么快就出汗了?热的话就把外衣脱了吧。”

哪是热出来汗,这分明就是无奈的冷汗啊。姬玉赋长叹一息,再抬起眼时,小厮已端着一口冒气的铜锅骂骂咧咧靠近了:“滚汤来了啊!长眼的都靠边儿去,泼着可不怪我啊!”

咚,汤锅稳稳坐上桌,两大盘片好的羊肉随即摆来眼前,一同就绪的还有麻酱小碗和几盘佐汤的蔬菜。菌菇朵朵新鲜,蔬菜还带着初摘时的水灵,正是搭配羊肉的绝好食材。眼看着雪白的汤汁在锅里翻滚,披香赶紧取过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挽起袖管就这么涮起来。

顿时,姬玉赋觉得自己简直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他细细研读着雾气后女子的面容……对她来说,究竟是食物更重要呢,还是师父的感受更重要?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跟前的麻酱小碗中忽然落下一片肉片,姬玉赋一愣。

“愣着干嘛,该动筷子啦。”显然对他迟疑的态度感到不解,披香主动将涮好的肉片夹给他,“话先说在前头,美食当前我可是不会客气的啊师父。”

没来由地,“师父”二字立刻点燃了胸中的烦躁,他扭过头去,好看的剑眉微微蹙起:“我不吃。”

这就闹别扭了?挺稀奇嘛。披香也停下了筷子,一手托腮好奇地睨着他。在她的记忆中,眼前这个男人早已习惯于藏心至深,即使是强烈的情绪波动,也鲜少见诸于言表……所以,今天是怎么啦?

半晌,姬玉赋阖目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黑瞳复而睁开,他眼也不抬,拿起手边的竹筷,将她方才丢进他碗中的肉片夹起来,沾着麻酱送进嘴里。

麻酱细腻顺滑的口感,混同着羊肉大荤的浓厚滋味,一同在唇齿间扩散开,鲜香袭人。

“嗯,是不错。就算在皖州也很少能吃到这么地道的。”姬玉赋沉声给出了评价。

披香嘴角一抽:这、这个人,刚才不还态度强硬地说不吃吗,怎么一转眼又吃了起来?

“怎么,你不吃?”他竟还反过来问她,清隽俊逸的面庞上挂着披香看不懂的表情,“不是你强烈要求吃涮羊肉的么,可别到最后全被我一人吃了。”

“……唔。”似是而非地应了声,披香重新执起筷子,心里却不住地来回研判方才自己的诸般言行——她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才会惹得他这么不高兴?

又或者,因着按捺不住想要与他更亲近的心情,所以擅自抓住他的手,还有替他擦汗什么的……让他觉得僭越了吗。

待两人各怀心思地吃完一餐,浑身带着浓浓羊肉味走出巷口时,凛冽的夜风终于让披香清醒过来。姬玉赋照例拉起了兜帽,只现出帽檐下线条柔和的半张侧颜,隐去的黑瞳下依旧藏着披香读不懂的光色。

漫无目的的揣测没有答案,披香转过身来面对他,认输似地垂下脑袋:“……师父,别生气了。是我不对,不该强拉你来吃涮羊肉,下次咱们吃别的好不好?”

姬玉赋没有做声,只眸光清浅地望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姑娘。披香静静等了片刻,不见他答话,知道是真惹恼了他,连着双肩也一并耷拉下来,她长叹一口气:“……对不起,师父。”

话音刚落,姬玉赋突然抓起她的手,大步向前迈去。他的个子本就比她高出许多,步幅又疾又快,披香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却没有出声要他走慢一些。几乎是强拽着她走出一段距离,猎猎寒风中,姬玉赋突然刹住脚步,披香也如得救一般松了口气停下来喘息。

“祸儿。”他终于侧过脸来,唇角勾动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到今日才知,或许我当真就是个出尔反尔的家伙。”

披香不明所以地凝视他:“什么?”不就是吃个涮羊肉么,还给自己上纲上线?

“我——不想听你叫我师父。”

闻言,披香微微瞪大了眼,诧异与失落的神情刚爬上眉梢,又听这对面之人一字一字说道:“所以,你还是叫我姬玉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