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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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躲在暗处的兽

夕晖斜照,马蹄答答叩击在青石小路上,应和着脖铃的叮当脆响,像是一支飞旋在乡间的活泼小曲儿,沾满泥土湿润又清新的香气。即便是傍晚,深冬时节里也难得见到这般温和的天气,披香掀开车帘,支颐看了会窗外,又瞧瞧与自己对坐的楼夙。后者眉眼间盘踞着经久不散的阴云,从离开听梅别院开始,一路已快行至卞湖镇,仍是这副模样。

也鲜见地一言不发。

“唉,也不知那祝阳侯是不是醒了。”叹了口气,披香状似无意地嘟哝一句,果然,楼夙藏着刀光的视线瞪了过来,阴恻恻道:“……你还替那人渣担心?”

见他终于肯开尊口,披香挂起笑靥:“倒不是别的,二爷那一拳真真漂亮极了。”又想起什么似的,“啊说起来,我还没向二爷道谢呢——”见她支着一条缠满纱布的腿还想拜礼,楼夙的冷脸到底是摆不下去,一把扶住她:“……得了吧,能保住你的小命就是万幸了。”

说到这里,他的眉心皱得更紧,“安全起见,日后若没有我跟在身边,你就拒绝一切上门制香的生意。本家那边我也会去说明。”

披香没有作声,一双美眸试探似的瞄着楼夙。夕阳落在青年日益成熟的轮廓上,楼夙仿佛没有察觉到披香的视线,仍紧锁着眉头思索什么,想必是与这次上京制香有关的。

披香忽而也有些紧张起来,无声绞紧了指尖的裙摆。

不错,楼夙担心着披香的人身安危,而披香担心的却是整个楼府——尤其在得知祝阳侯密探的身份后,对于如何自处,以及是否要离开楼家,她变得更加犹豫。

对面的楼夙低低啧了一声,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放心好了,萧文胥早就醒了,只是我们一刻不走,他就一刻不肯睁眼。我想他也清楚,我和他的交情还没好到可以让我对这件事一笑置之的程度。”

事实上,对披香出手后还能得他谅解之人,本就是不存在的。楼夙暗自别开视线,心底涌起一丝自嘲。

他已经不是能名正言顺护佑她的那个人了。他和楼婉大婚在即,可现实越是这般逼迫,他就越是觉得要抓住披香,要向她确认些什么……至少,不要离他太远。

瞻前顾后了一整日,他到底还是决定告诉她:“阿香,我有话跟你说。”

“嗯,二爷说吧。”披香琉璃似的眼瞳闪了闪。

楼夙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阿香,这次你前往京城,大哥已允诺会全力照拂于你,所以你不必担心。至于我,大概……大概不能全程陪同,你要照顾好自己。”

披香记得他与楼婉的婚期,点点头:“二爷放心。”

我怎么可能放心。他露出一抹释然的苦笑,继续道:“回到语莲别院后好好休息几日,之后我会来接你一道上京。对了,有想要的香炉吗,或者香料什么的呢?”

这话几乎要逼出披香眼底摇摇欲坠的泪水,她转开头努力强忍,“……没有了。”

“嗯,你对裁月居那只粉玉莲座香炉不是一直念念不忘么?我记得的,晚些我便叫人去订下。”他一如既往用最妥帖的微笑面对她,“还有你喜欢吃的紫米酥和黄金绣球,珍稀坊的甜羹,叫人一道捎来好了。唔……还有什么想吃的?”

他要赶在成为彻底与她无关的“楼婉的丈夫”之前,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她所喜爱的东西,全部给她。

或许那之后,他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正视自己的新身份,以及,忘记她。

披香却没能守得住,终于低下头,泪珠一颗颗打在手背上,碎裂成细小的水点。

“阿香……别哭啊,你一哭我就慌了。”喉头苦得难受,楼夙伸手要给她拭去眼泪,却见她摇摇头,捉着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一把,鼻头红红地冲他绽开笑容。

“原来我也有离开二爷的这一天啊。”她勉力不让自己露出哭腔,嘴角使劲向上弯着,“二爷也要照顾好自己,吃好睡好,府中事务固然繁杂,可也别太操劳。成婚后要好生看待婉小姐,她对二爷到底也是一片真心……”

再往下话音便断断续续了,楼夙仰头靠在车壁上,笑容苦涩透顶,还是禁不住伸出双臂,轻轻将她圈进怀里,口中呢喃似的道:“阿香啊,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金红霞光中,马车继续向前驶去,直到天边收回最后一缕艳色。

卞湖镇一如往常的寂静。已过了晚饭时间,街巷中一派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鲜香的气味,偶尔可见几名官兵打马巡逻路过。望着他们披甲执锐的身影,披香心下隐隐觉着有些奇怪。

“巡逻的人似乎变多了。”她闷闷地说着,扭头看一眼楼夙,“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嗯。”楼夙口中答得模棱两可,表情却异常严肃。

城防司派出了更多的巡逻兵,像是着意加强京畿的戍卫力量——其实他也这样认为。再加上前几日收到的从大哥那儿来的书信,只言片语,却强有力地印证着这一推测。

帝都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即将有什么要发生了。

待马车抵达语莲别院,大门前,楼夙彻底傻了眼,披香也一时有些怔愣。

“——香妞儿!”最先叫出声的是止霜,沉水闻声,登时瞪大了眼,两个少年郎像是归巢的幼兽,争先恐后地冲出院门,一头扎进披香怀里。

“你们、你们怎么……”披香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伸开胳膊一把揽住两个男孩,酸涩泪意毫无阻拦地冲破防线,“都还好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呜!……”

站在一旁的楼夙看着这场相会,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见披香搂着少年郎们哭得厉害,又想起今日蔚山上她的遭遇,觉得这会能发泄出来也是好事,便识趣地转过身要走。忽听身后传来沉水的话音:“二公子,多谢。”

“啊?”楼夙有些意外,回头见沉水抬起阔袖,朝自己躬身一揖,稚嫩的面庞上已多了些难以名状的阴影。伏在披香怀里的止霜也正朝他的方向望来,星子般的双眼,直盯得楼夙心里咯噔一声。

“这些日子,我和止霜会暂时陪着香妞儿。”沉水走上前来,一双瞳色窨黑的大眼亮得迫人。他仰头对楼夙道:“听说楼家对婚宴上发生的事不肯罢休,本是要将香妞儿彻查一番……如今看她还能安好地回到这儿来,想来必是二公子力排众议,息事宁人。”

想起那之后接踵而来的各种麻烦,楼夙皱了皱眉:“殿下言重了,这本来……就是我和阿香两人之间的事。”

听了这话,沉水微微挑起眉梢:“殿下二字倒不必了,我和止霜既然回到这里,便只是披香夫人的童仆。在回宫之前,我们与宋氏皇族无关。”

“有你们陪着她,我也能放心了。”楼夙的嗓音低了下去,“再过十二日我就要迎娶楼婉,那之后,阿香就拜托两位殿下了。”说着,他站直了身子向沉水一揖,脸上的笑容满是悲戚——“我希望她幸福。”

“唔。”沉水难得露出柔和的神情,“虽然我和止霜目前还不成气候……不过、不过日后,若有我二人能帮上忙的地方,二公子尽管开口。”

楼夙嗯了一声,再次朝他拱拱手:“那我就先走了。喔对了,过几日阿香还要上京制香,你二人要一同去吗?”

“当然啦!”沉水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只要我们不走,就一定会陪着香妞儿!”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再看一眼抹着眼泪的披香,楼夙释然地笑笑,转头朝停在身后的马车走去。

咴——马儿不耐地摆头嘶鸣,楼夙登上车架,垂帘也随之拂落。车轮吱呀呀开始向前滚动,走了一截,他忽然想到些什么,撩开帘子问跟前的车夫:“霍老三呢,怎么没见他人?”

“啊,他不是一向都跟着二少您嘛?”车夫也一脸茫然。

“……奇怪。”楼夙沉吟半晌,心底陡然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叫人快去找找。”

*****

金香轻软甜腻的气味弥漫整间堂屋,双胞胎泡了壶好茶,一左一右在披香的身边坐下。沐浴梳洗过后,披香显得放松了许多,挽起袖管,接过止霜递来的茶碗啜饮。

“就如我方才说的,”沉水也端起茶碗,拇指摸着杯壁外镂刻的纹路,“太子想要把我们留在他身边,却并未将我们视同亲人。到如今,我们仍在怀疑宋璟、宋珩这两个名字,是否也是他凭空捏造的。”

“太子居心叵测,朝中人尽皆知,只是慑于他东宫的身份不敢吭声。上次益王死得蹊跷,而太子出现的时间也可说是恰恰好……可惜没有证据能证明益王就是死于他手。”止霜低眸说到,“不过,无论是不是皇亲,我们都不想做第二个益王。”

披香托腮思索了一阵:“这么说来,是他单方面认定你们是已故的二皇子的遗腹子了?若真是皇室遗落在民间的血脉,如此要紧之事,他为何迟迟不告诉皇帝陛下?”

闻言,沉水和止霜对视一番,前者撇下嘴角:“……哼,谁知道他说了没说。”

“也可能是皇帝故意不作声咯。”止霜不以为然,“我们都没亲眼见过那老头子,不过听说他身体已经快不行了。太子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吧。”

回想数月前在端王府见到宋旌时的情景,披香只觉着有些古怪——没来由地,她总是将那个现身她梦境中的、自称姬玉辞的青年,和这位东宫之主联系在一起。

“虽然相处时日不长,可我有这样一种感觉。”沉水忽然开口,“太子他……想要的并不是皇位。”顿了顿,他挠挠头继续道,“又或者,不仅仅是皇位那么简单。”

披香蹙起眉心。并不仅仅是皇位那么“简单”?宋旌身上的确存在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气质,但那并不能说明他对皇位不在意。

这天下,还有什么是即便掌握了皇位,也无法获得的?

“兄长大人呐,好不容易和香妞儿见面了,咱们就不能说点别的么?”止霜颇幽怨地瞄着沉水,“比如香妞儿最近过得怎么样啦,有没有什么稀奇事啦……喔对了!”他一拍大腿,“太子说婚宴上你被劫走时,那个抚琴宫主立刻就追出去了,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提及姬玉赋,披香脸上的笑容变浅了,手指也不自然地摩挲着茶碗口,“唔,是真的。”她的语气既轻又淡,仿佛是在吹开一枚飘落水面的花瓣,“……赶了大半天路,我累了,今天都早些休息吧。”

话头硬生生被掐住,望着披香仰脖喝光茶水,旋身走向卧房,双子不由面面相觑。

香妞儿究竟是怎么啦?

……

楼夙回到楼府设在京畿的宅邸时,钩月已升至头顶。

霍老三果然不知去向。对于楼夙而言,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当他思及今日蔚山之上,霍老三拼命保护披香,又主动请缨背她下山的情景,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的愤怒,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要更盛一筹。

“二少爷,霍老三还没有回来。”随行的管家清点过人数,还是不见霍老三人影,便敲门来报。楼夙越想越觉着错过了什么:“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哪里?”

管家想了想:“二少爷和披香夫人离开听梅别院时,他还帮忙搬东西呢。”

听梅别院。楼夙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底仿佛有一团暗光呼之欲出——

“派人往听梅别院走一趟,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