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背后已靠近别院的外墙,一小片临山坡地人迹罕至,因附近有水源而显得有些潮湿,遍地枯枝腐叶,贴近树根处甚至可见许多细小的伞菌。山势陡峭,再往外即是湖泊,想要从这样的地方脱逃,即便是白天也少不得费一番功夫。
仔细审视过屋后的情况,披香拂落面纱,拎着灯笼缓缓起身。眼前的脚印凌乱无章,几乎都围绕在浴房附近,可以确认这名偷窥者虽有预谋,但实际心中忐忑,且被发现后并未选择进山逃走这条路。
“夫人,还是去告诉侯爷吧?”两个使女到底年轻,单是听披香描述就已吓得发抖,“这么大的事,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婢子们哪担得起……”
披香并不答话,手中微朦灯光所及处,湿润的泥土上,一只清晰完整的脚印映入眼帘。
“好了,无需惊扰侯爷。”心中拿定了主意,她扬唇淡笑,“你二人且用纸笔将这个拓下,送到房里来。”
回到屋内,使女很快送来了拓好的脚印。这只脚印较寻常的脚更大,且拇指骨节外突,想来应该不难辨认。见披香查看一番后陷入沉吟,两名侍女显得十分不安,一人绞紧了手中绢帕:“这别院里的男人倒是不多,谁知竟有……夫人,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披香放下纸张,安抚似地拍拍两人的肩,“为免打草惊蛇,晚些你二人就留在这里互相照应,以防那偷窥者再有什么动作。”
说着,她走到打开的木箱前,取出一只梅红色的锦缎荷包,在掌中掂了掂,水红菱唇勾起一个俏丽的弧度:“在那之前,还有劳二位替披香办一件事。”
……
子时初刻,前院供下人使用的合宿宿舍里,仆役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纷纷铺床洗漱准备休息。忽听外间传来敲门声,一名仆从颇不耐地嘀咕两声,擦干了双手来应门:“这么晚了,谁呀?”
吱呀,房门推开,只见在西厢房伺候的使女小曼站在跟前,面上挂着盈盈笑容,手中捧一只石质小香炉:“张大哥,打扰你休息了吧?”
别院里最标致的姑娘来访,这个张大哥显然喜出望外,连忙把歪斜的外衣穿好:“没呢没呢,有什么要张大哥帮忙的吗?”
“今天不是来了位披香夫人嘛,她是个制香师,刚才赠了些安神的香丸给我。”小曼笑眯眯地眨巴着眼睛,递出手中的香炉,“平时小曼处处承蒙张大哥关照,便特地给张大哥送来些。”
“哎哟,这多麻烦!”张大哥赶紧接过来,又害羞地抓抓后脑勺,“其实你明天给我也成啊……”“披香夫人说,这香啊最适合睡觉时点着,安神助眠嘛。”小曼含情脉脉地垂下眼帘,“我想……张大哥累了一整日,定要睡个好觉,所以才急着送过来。”
“小曼一片心意,张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呢!”张大哥脸都快笑烂了,“好,今晚就闻着这香睡。谢了啊小曼!”
待送走了漂亮姑娘,张大哥关上房门背转身,面对舍友狐疑的表情,兴高采烈地开始讲述美人赠香的经过,同时还不忘把小香炉搁上床头。
……
离开前院,小曼一路小跑返回西院。她带着满脸惴惴不安推开房门,明亮的灯光让她缓过神来,拍拍胸脯大松了口气:“夫人,都照您说的办妥了!”
“辛苦了,一定吓坏了吧?”披香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白玉双耳炉轻轻盖上,隐约可见一股白烟自炉盖的镂花间袅娜腾起,“既然他们都收下了香炉,至少你二人可以放心入睡了。”
两名使女面面相觑:“那夫人您……”
“我素来睡得浅,守夜再适合不过了。”披香微微一笑,“好了,快去休息吧。”
仿佛被这句话引出了无限睡意,原本执意要陪披香说说话解闷的,谁知不消片刻,两名使女便不约而同打了好几个呵欠,实在敌不过满身困倦,纷纷告退睡觉去了。
两人离去,屋中顿时安静下来,耳边只余自己的呼吸声。披香扭头望望桌角上的白玉炉,烟云缱绻,带有催眠功用的香气已然弥漫整个屋室,她打开一枚穿心盒,拣出一粒色泽粉红的药丸丢进口中。
待药丸的余味散尽,披香换上一身利落的衣衫,盘发束袖,揣好那张从屋后拓来的脚印,静悄悄吹熄烛火。
*****
入冬后的夜风格外刺骨,几个起纵后手脚便已有些发冷,但披香并不在意,适度凛冽的触感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清醒。她咬紧牙关,身形轻盈地掠过一盖盖屋顶,很快便在前院中落停。
贴近宿舍的墙根谛听片刻,确定里面的人都睡实了,披香才来到一扇窗前,用一条细细的铜片透过窗缝,小心向一侧拨动。嗒,窗杆掉下来,她扬手一把抓住,而后轻轻拉开窗扇,如猫儿般悄无声息地钻进去。
闷雷似的鼾声并着香气迎面而来,披香点燃一支火折子,果然,屋里十来个男人横七竖八睡得正香。她把火折子叼在口中,掏出拓印,强忍着满室折磨人的汗酸味,弯下腰来仔细比对。
这些男人在府中干力气活居多,鞋子几乎都挺大,披香一路比较过去,发现居然都没有太大差别,且当中竟有三人皆符合拇指关节外突的特征。这叫她有些头痛了……到底是谁呢?
很快,她有了发现。
除了整排的通铺,离窗户最远的角落里还有一张单床,上面只睡了一个人。披香陡然觉得心跳加快了,她蹑手蹑脚靠过去,翻过那人的鞋底来——
湿润的泥土,半片腐烂的碎叶,还有被碾碎的草梗。最关键的是,这只鞋子鞋头一侧的布被磨得发白,几乎快要绽线,也恰好与关节外突处吻合。
就是他了。披香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正欲起身转向床头,突然听到身后的床板吱嘎一声,一团黑影竟缓缓坐了起来!披香大惊,立刻矮下身摁熄了火折子,整个人贴近床脚不敢动弹。
莫非是安眠香失效了?她心中暗忖,扭头瞥一眼窗户,窗扇并没有关严实,新鲜的空气被夜风鼓入室内,想来是香料的效力已随着味道的淡去而减弱了——如此,她必须加快速度。
静候了一阵,那团黑影似乎只是睡蒙了,又慢腾腾重新躺下,继续鼾声大作。披香松了口气,而鼻端几乎也快嗅不到安眠香的味道了。估摸着时间已到,她赶紧起身原路返回,小心翼翼地又从窗户爬出了宿舍。
森冷的夜风再次兜头扑来,披香缩了缩脖子正要走,忽见不远处,一道漆黑人影轻巧地越过墙头,落足几近无声。心下一个激灵,她立刻把自己藏入树影间,眼看那道黑影如蜻蜓点水般掠过门廊,直奔内院而去。
那是什么人?披香满脑子狐疑。若说是寻常贼人,怎可能身负上乘轻功?
不,答案只有一个。
她远远尾随那黑影来到内院,显然,那人对整座别院的结构了若指掌,看他轻车驾熟摸到主卧一侧的窗下,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咳嗽。卧房内没有点灯,半晌不见动静,披香躲在走廊旁的树丛中,忽见那卧房的门悄然洞开,门前隐约立着一个人。
黑影什么话也没说,径自进屋,双门在他身后合上。旋即,屋内亮起了灯光,两条深黑的人形剪影映入眼帘,毫无疑问的,其中一个便是祝阳侯萧文胥。
他不是喝多了去睡了么?披香暗忖,看来只是演戏罢了。不在香筑里浪费太多时间,见好就收,假意醉酒给自己看,而后顺势离席……想必,也是为了方便与这访客会面。
萧文胥,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心下略一思索,披香决定靠近些。她借着门廊的阴影挪至主卧边,贴近方才那扇窗户,屏住呼吸,便听见萧文胥带笑的话音钻入耳中:
“……倒不算玩笑了。前些日子我与披香夫人曾有一晤,她虽戴着面纱,然仪态全不似寻常女子那么忸怩,也依稀能瞧见她的模样,若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了。”
竟是在说自己?披香愣了愣,又听那访客嗓音沙哑:“侯爷的意思,是要纳披香夫人为妾了?恕小人多嘴,如此紧要关头节外生枝,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望侯爷三思。”
“所以才要趁两边还没打起来,先把美人弄到手啊,哈哈哈。”萧文胥似十二分得意,那访客则是叹了口气:“只希望侯爷别忘了陛下交给您的任务。”
陛下,那人说的是陛下……披香只觉整个人如遭雷亟,脑中隐约嗡嗡作响——原来这萧文胥并非所谓东宫党的成员,而是宣平帝的密探!
“陛下也真是瞎操心,那孝陵王也一把年纪了,还能耍多久的威风?”屋内两人自然未察觉披香心中的雷霆,萧文胥继续笑道:“况且楼家不过一介商贾,那楼昶也只是倚仗着太子的门面,何足为惧?届时等孝陵王倒了,哼哼,东宫谁还敢留他?”
访客沉吟片刻,叹道:“侯爷这话也有道理。不过呢,陛下要的是百无疏漏的证据,还是请侯爷早日办妥,莫要叫大家为难啊。”
听到这里,披香略微直起身子,一颗冷汗自后颈滑下。
从二人的对谈可知,当今圣上不仅不信任太子,甚至有心构陷他,而这位蛰伏待机的祝阳侯也绝非善类。那么……萧文胥口中所称的“证据”,到底指的是什么?
嘻嘻……
素痕的笑声响起,披香一怔,却听头顶窗扇陡然传来怪异的咯吱声,屋内之人顿时一声低喝:“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