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掐死一江春水向东流。
女童话音方落,脑后便遭了一记响亮的爆栗子。她嘟起嘴扭过头来,剔透如琉璃的眸子里满是委屈:“喂,做什么又打我?”
“什么‘掐死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恰似、恰似——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大济的语言博大精深,这字音须得咬准,若有丝毫差错,意义就与原先大不相同了。”峨冠博带的男子抚额摇头,另一只手中的书卷早给捏得没了形,“不成,再诵一遍。”
“少音叔叔,这都诵了七遍了哎。”女童晃荡着两条小腿以示抗议,“师兄根本就不念这些依依呀呀的东西,为什么轮到我就得整本整本地背啊!”
“因为他是男子,你是女子。”裴少音又跟她脑门上啪地一敲,形貌尚且年轻的脸上笑意晏晏:“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若你这丫头肚子里连半本诗集也无,那可真真是……”啥都没有了。
女童哼哼着从软椅上蹦下来,“不都是些死人写的玩意嘛,没意思。我去找师兄。”
不料刚迈出半步,小丫头就被拎了回来。裴少音勾着她的后脖领,活像黑毛老鹰逮了只小鸡仔。他悠然道:“宫主有令,不记完他老人家划定的这五首词,你哪儿都不许去。”
听得“宫主”二字,女童转瞬便安静下来,再磨叽半会,这才从裴少音手里挣开:“……哼,五首就五首,少音叔叔可不许耍赖。”
她拖着裙裾爬回软椅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果真是字正腔圆。裴少音频频颔首,半掩着眼帘继续往下听。
小丫头郑重其事:“问君能有几多愁?卡死一江春水——”“给我停下。”
见裴少音的面色再黑三分,女童赶紧噤声,只一对明眸怯怯地瞧着他。
裴少音吐纳一番,笑得很是勉强:“我说祸兮,你还能整出什么死法来,啊?要不要噎死一江春水向东流啊?”
闻言,祸兮可怜兮兮地垂下脑袋瓜:“……其实淹死也不错……”
“哦,淹死不错?你给我淹死一个看看?”裴少音的好脾气彻底告罄:“……记着,一盏茶内给我念准确了,否则再奖励你三首。”
……
于是一盏茶刚过去,裴少音便铁青着脸冲出醒墨斋急急奔往茅厕。那之后,他又断断续续往那儿蹲了四五趟,这肚子才算闹完。不久顾屏鸾跟小丫头问起此事,却得了个又好气又好笑的回答来:
“有人嫌你欺负她家主子了,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哈哈哈。”
这这这、何处好笑了!裴少音往那位三宫主处瞪去一眼,遂低头猛灌萝卜汤。这场面,直看得对座的小丫头心花怒放。
“可话说回来,又一点我倒是挺奇怪。如今天下,谁有那个能耐,敢当着你的面给你落巴豆的?”顾屏鸾捧着汤碗想了半会,摇摇头。
此时,坐在祸兮身旁的红衣少年阴恻恻开口了:
“……怎会是人?这丫头招惹来的东西,二宫主根本就看不见。”
说完,少年继续喝汤,任凭祸兮两眼刀光烁烁,连威胁带鄙夷,他自岿然不动。
小丫头急了:“师兄你又欺负人!”
红衣少年眼也不抬:“……哦?我何时欺负你了?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好罢,这话当真是无从反驳了——祸兮扭头,望向那上座之人:“师父,师兄他欺负我!”
红衣少年撇撇嘴,对于这个告状无动于衷。
姬玉赋则慢条斯理地搁下汤匙,优雅启唇:
“……问君能有几多愁?掐死一江春水向东流。”
噗!
红衣少年不敌对手,一口汤全喷在了桌上。
裴少音与顾屏鸾面面相觑,转眼拍桌大笑起来:“此句甚好、此句甚好!哈哈哈哈……”
“怎样?”姬玉赋莞尔挑眉,转眸对上她的目光:“这下子,祸儿可算解气了?”
哈,解气,怎会不解气?能有幸目睹师兄这般狼狈的模样,当真是不容易啊。
她垂眼低声笑着,半晌渐渐回过味来。
——姬玉赋,好你个满肚子坏水的千年老妖怪。你这究竟是护我啊,还是损我啊?
……
“阿香,阿香?”
肩头传来一记恼人的力道,前前后后晃得厉害。披香嘟哝两句,刚要接着睡,就听得耳边有人唤她:“阿香你别睡啦,再睡都得睡糊涂了。来,起来陪二爷解解闷嘛。”
真吵。她闷声哼哼着,肩头兀自躲开楼夙的推搡:“……一边去……”
楼夙只得讪讪然缩回手来:“还有一个时辰就该到凤集了,前阵子你不是说想瞧瞧那儿的绣样嘛。咱们难得来一趟,难不成你打算就这么睡过去?”
“……二爷。”
自美人榻上慢吞吞坐起身来,披香睡意未泯秀目半掩,芙颜不着面纱,红唇炽艳,满头青丝如金墨般披散流逸,衬一袭薄似蝉翼的织金阔袖明衣,胭脂底牡丹富贵的束胸襦裙掩映其下,端的是缱绻妩媚,风情万端。
而后,这美姑娘缓缓启口:“……扰人清梦,真真是可恶至极。二爷要如何谢罪?”
“大小姐,你这一趟路就跟我要去两只炉子了,究竟还要怎样啊?”楼夙红着脸转开视线,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绢扇来。紫竹扇骨绷着素净的月白绢面,扇柄上挂有一只金镶红宝的扇坠。楼二爷瞄着坠子瞧了半刻,终于合起扇骨:“拿不到小金刀,出师不利,阿香你就不可怜可怜二爷?”
“我可怜二爷有何用?届时要往东宫分说缘由的人,非是披香。”她抬手,将散在睫前的发丝拢去耳后,“再说了,披香在二公子眼里就是这般厚颜之人?”
听得这话,楼夙登时从耳朵根烧到脖子根,无语对苍天。
披香敛下眸中朦胧水雾,视线渐次清明起来:“二公子,披香尚有一事不明。”
楼夙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你……你说吧。”
“太子夺取小金刀,当真是为了笼络江湖众人?”披香问,“若真是这样,那么此事一旦为宣平帝知晓,太子的东宫之位必当落空,指不准连楼家也得搭进去……如此费力不讨好的任务,二公子为何不拒绝?”
楼夙苦笑着摇头:“拒绝,我有拒绝的余地么?大哥专程派人捎回信来告知我此事,想必太子殿下有意试探楼家的诚意,若我拒绝,大哥在东宫要如何自处?”
楼家嫡长子楼昶去年便入选东宫,为太子侍读,虽算得是一步登天了,然其间各家势力此消彼长,也一并将楼家卷入了皇位之争中。那东宫早已被视作帝都内最大的战场,人人都想攀上宋旌,人人都想坐拥江山。
而点选楼昶做侍读……无疑是宣平帝平衡帝都各家的一步妙棋。
想通了这一点,披香又问:“帝都之中,除了太子殿下,其他王爷的动静呢?”
楼夙瞪圆了眼:“阿香,你问这个作甚?”
披香悠然荡开视线,单手支颐,望着栏外愈发苍翠的景致。楼夙尚不知晓日前湘公主曾入抚琴宫,加诸他多方顾虑,披香不打算告诉他这件事,只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去年起,那位益王就蠢蠢欲动,太子殿下既主东宫,又岂会不介意?……再者,对王位虎视眈眈的人,可不止那群王爷们哪。”
单凭那左思羡把湘公主送上抚琴宫看来,足可见其心不小。
而不凑巧的是,太子也选中了抚琴宫。
“阿香,帝都那头的风声,咱们听着就行。”楼夙笑了笑,在唇前竖起一根指头,“多言无益,因为楼家只需确定,是否跟对了主子。”
披香眯眼睨着对岸,江畔的土丘上,几株桃花开得正盛。“可纵使楼家挑上了太子,也难保那张龙椅最终不会旁落。”
楼夙仍旧是笑。
过了半晌,才听他道:“说起来,我好奇的反而是抚琴宫。”
披香缓缓转过眼来。他又道:“江湖中门派林立,太子殿下选哪个不好,为何偏偏属意抚琴宫?都说抚琴宫是刺客窝子,若有意一统江湖,何不借用自知堂的名声?比起抚琴宫,自知堂亦有盛名在外,堂中弟子众多,且同样身手不俗。真论起来,自知堂并不逊于抚琴宫才是……可太子指名道姓地要烟渚山抚琴宫。你说,这是为何?”
“二爷问我,我问谁去?”披香嘟哝一声,终于撑着美人靠站起身。“下次这种力气活,二爷可别捎上我。闰锡啊武林门派什么的,我一点也不喜欢。”
“真不喜欢?”楼夙苦笑,“那我下次可就真不带你来了?”
“不来。”她将被风吹到脸颊边的发丝拂开,“姑奶奶我忙着呢,哪儿有空陪你跑来跑去的?你不想赚钱,我还想呢。”
“你啊你啊,就钻进钱眼里去吧!”楼夙忍不住摇头,摆摆扇子随她起身,“反正待回到郦州,还有一堆货单等着你办,到时候忙晕了头,可莫说二爷欺负你。”
哼,钱眼又怎样?她乐意就成。贝齿轻轻印上红唇,披香闷声腹诽——她不就是喜欢江湖上的打打闹闹,不喜欢如此多的是是非非。
……以至于让她快要想起来,自己从前那般令人发指的模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上甲板。习习江风拂动一江【谁啊这是】青碧,画舫溯流而上,两岸春景愈见蓬勃。视线里忽而漂来大片桃花花瓣,粉白玲珑,随水而下,蓦地让她忆起那日雍江畔渡船上的再逢之时。
但愿,不曾遇上他就好了。
但愿,不曾去过闰锡就好了。
但愿,他与抚琴宫,只是她的一场荒唐梦。
一切都只是“但愿”,而这些但愿,早已在她眼前成为现实。
披香忽然明白了。
——原来整整八年的分别,也不过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