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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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退避三舍

再次来到浣花坞时,堤岸上早已没了初春的轻红软绿。北面浣花山上的枫林红得煞眼,远远望去仿佛烧起来一般。

渡船悠悠在荡,姬玉赋怀抱酱瓜坛子独坐船头,望着那片渐行渐远的枫林出神。脑子里笼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做些什么来排解,似乎又都是不甚合理的。他低头凝视怀里这只酱瓜坛子,坛口用红泥封得严实,是怕时间长了走味。

这是披香夫人亲手腌制的蛇瓜条,滋味不凡,且是别处吃不到的……他抬指,轻轻摩挲着坛上的泥封,眉心不由自主蹙起,脑海中只剩下那一句话益发清晰。

——不瞒姬公子,我家阿香要嫁人了。

说着这句话的钟恨芳分明在得意,否则也不会使用如此挑衅的口吻。姬玉赋闷闷地想着,那时候,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喔……恭喜,是说的“恭喜钟公子爱徒出嫁”,还是“果然有情人终成眷属”?

并非不记得,而是每每回忆起都觉着莫名地惋惜。对了,自己似乎还说了这样一句话——时间紧迫,本座便不叨扰喜酒了,告辞。

姬玉赋不由皱紧眉头,薄唇间似是而非地吁了口气。

……怎样看,都像是自己落荒而逃了吧?

不单如此,似乎连多留一刻,说些吉利话的兴致也无,只得迅速卷包袱走人,同时还很没骨气地小心护着那坛子酱瓜条。

江风凛凛扑面,姬玉赋觉着身上有些湿漉漉冷飕飕的,抬头一看,竟是开始落雨了。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春雨融融的渡船上,你撑开油伞,为我品一盒青荃香。

他抱着酱瓜坛子深吸一口气。那时他尚且不认识她,只单纯地觉着一个姑娘家在外行走,还能与男子如此自若地攀谈,有些意思。接着,渡船在半道遇上了剪径小贼,他本能地不愿将她卷入事端,救她上岸。

怎会意识到今日如斯状况,能将他弄得不知所措?

细密的雨珠飘散降下,糖霜般沾满他的头发。姬玉赋抹把脸,丝毫没有回舱避雨的打算。

他有着太过漫长的寿岁,早在亲弟亡故之时,他便已洞悉人世间最无情的一面。生命,亲人,情爱,无一能可掌握在手,你无法知晓下一刻是否就会失去他们,抑或是令自己身陷其中。

故而永生一咒,绝情拒爱,最是适宜。

姬玉赋看着坛子,回味起缭香谷中那一盘状似黄瓜的腌菜,心底没来由地泛开一股挫败感。

原以为可以用更加刻薄的方式来对待这个女人,临了门前,竟是舍不得的。

有什么令他不舍?其实简单说来,两人相处也不过短短月余,更多的时间里,他龟缩在抚琴宫里修花弄琴,清净自怡;而她品尽人间各色芳香,奔波天下。交错的时光少之又少,他能清晰记得那些关于她的事,不外乎素纱红裙,香气缭绕。

年龄是假,笑容是假,那么……名字呢?

就像那时与她在雍江边为祸儿制香,她的手艺本应无可挑剔,但在那股香味里,他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抑或,被她刻意隐瞒。

想到这里,姬玉赋忽然缓缓舒展了眉心。

说不定真如童儿所言,她是不喜欢他的,因而时常在他面前不经意地躲闪逃避,连制香也开小差。

唔,一定是这样没错了……他想。这么一来,自己也应当能尽速放下,了结这场数百年来唯一的一场——思春。

“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才不能学那些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天天追着姑娘跑。

苦笑着摸摸后脑勺,姬玉赋叹了口气,起身回舱。

*****

帝都。

入秋后的早晨清寒刺骨,披香缩在马车里,暗自裹紧了肩头厚实的玄黑大氅。

“冷么?”随着熟悉的香气靠近,楼夙将她环入怀里,顺势用自己的毛氅拢住她,轻笑:“这样就暖和点了罢?”

披香垂首舒了口气,倚身靠在楼夙怀里。他的体温带着清浅的檀香渗入四肢百骸,将她团团包围。

“就快到了。”楼夙轻吻一记她的鬓发,“今日大哥也会来,你不必害怕。”

楼昶?披香一惊,“不过是制香,却劳动大公子也来端王府……会否不妥?”

“并无不妥。允大哥前来,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楼夙笑了笑,道,“我猜,大哥是来看你的。”

披香也随之笑了,心底却仍是不甚安宁。楼昶入宫前,与她的关系丝毫不亚于楼夙,楼家的仆人私底下有些怎样的风言风语,她也是了然于心的。如今决意要嫁给楼夙,谣言自是再也听不见……然,楼昶也已不再是楼昶,而是盘根错节的皇权阵营中,一枚招眼的棋子。

为端王制香,却是由楼昶作陪,其中古怪,端王莫非不知不晓?

思忖间,马车忽然停下了。楼夙咦了一声,探身撩起车帘,冲外头问:“怎么了?”

车夫伸脖子看了一阵,又顺手拽了个人问过,这才回道:“二爷,前面的路给人堵住了,许是在闹事呢。要不,咱们换条道?”

“换吧,可不能让王爷久等。”楼夙摆摆手,放下车帘,重新将披香揽回怀里,“……这些个闹事的真难得,在天子眼皮底下也敢如此放肆。”

车夫依言拨转马头,朝近旁一条小巷驶去,披香好奇地掀起帘子向外探视,随车行一路观望。

不料没走多久,车又停下了。

“二爷,官兵封道了,怕是得等一阵。”车夫悄声汇报。

惊动了官兵?披香从楼夙怀中坐起,“究竟出了什么事?”

车夫摇摇头,“听人说,是有个婆娘不知好歹,在天望府击鼓鸣冤,要告御状呢。”

楼夙亦是一怔:“告御状?”

“是啊,这年头有胆子上京同皇上叫板的还真没几个,更不见哪家女人有这个胆量。”车夫啧啧惋惜,“就算大理寺真接了状子,一个女人家的,也挨不过那些个折腾,只怕她还没见着皇上,命就没了。”

这话是不错的,披香暗想。益王之乱过去不算久,如今朝野上下一片肃静,从前的重臣们大半蛰伏待机。太子又因救驾一事重获荣宠,以雷霆手段清剪益王党羽,不少事倒抢了宣平帝的先机,叫这位堂堂九五之尊磨快了刀子却没东西可砍,心里少不得有几分怨气……现下来告御状,不是时候。

披香正想着,忽又听那车夫道:“二爷,咱们得避避。”

楼夙侧耳听了好一阵子热闹,眉间终于渐渐蹙起一道纹路:“……是得避。先挑一处清净的地方待会吧。”

车夫应了声是,重新催动马车前行,却是往与王府相反的方向驶去。

“不去端王府吗?”披香疑惑。

“去,但……不是现在。”楼夙微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前头有个熟人,刺眼得很,咱们还是别去招这个风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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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双更……各种拖欠稿子对不起群众,来pia某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