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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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祸随喜至

若真要论及太子宋旌与端王的关系,朝中诸臣大抵会露出各种高深莫测的表情,再摆摆手言“不可说”。

一者乃当朝东宫之主,一者则是不甚得宠的皇子。外人看来,两人的身份高低一眼立辩,但在那些常年浸淫官场的老油子们眼中,却大不相同。

楼昶的来信中曾这样说到:遇事无论缓急,若无违圣意,端王皆退而避之,此为藏锋也。

这位看似温顺无害的王爷,仿佛正努力维持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平衡——与东宫之间。

目送路枉天离开后,披香隐隐地有些了然了。

益王的落马,在相当的程度上已经奠定了东宫太子不可撼动的地位,如今宣平帝的皇子们或太过年轻,或不受待见,唯一能与东宫旗鼓相当、两相抗衡者,只剩下端王。依照这些天楼夙对太子的描述看来,只怕宋旌是不能容敌人安睡卧榻之侧的。

楼家在此时应承端王府的邀请,会否太过招摇?披香略微蹙眉,轻咬红唇。

“怎的了?”楼夙扭头看来,温暖手掌覆上她的纤指,怜惜地摩挲着,“昨儿个没休息好么?”

披香摇摇头,“二爷,咱们什么时候去端王府?”

“制香到底是由你挑大梁的,你说什么时候去,咱们就什么时候去。”楼夙笑了笑,倾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倒是你,这一路行来,都没怎么见你笑过,是因为那俩小家伙没跟来么?”

披香一怔,随即垂下羽睫。

自那日收起囚凤石后,沉水和止霜就不曾在她的面前出现。临行前她数度遣人前去询问,得到的回话无一例外是“小公子们在大老爷身边伺候”。

说不奇怪是假的。从前无论她前往哪里制香,除非她亲自要求,两个小公子务必跟随同行,一来三人作伴行路安全,二来枯燥的路程也更加有趣。只是这次……思绪兜过一圈,披香决定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抬眼对楼夙笑道:“他们有自己的事嘛……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绑着他们一辈子,随他们去好了。”

见她眼角仍有些遗憾的意思,楼夙低笑,将她拥入怀里,轻柔拍抚:“无妨,你有我陪着呢。日后若觉着无趣了,便多生几个孩子来同你闹。”

“贫嘴。”披香一记嗤笑,如是说着,侧首靠在他的肩上,长长舒了口气。

对,现在的她已不同从前。她想,嘴上还鬼使神差地道:“今日就赶紧备下香具罢,明儿个一早,咱们就上端王府制香去,可好?这样一来,也能早些回郦州去……”

“好啊,早些回去。”楼夙奖励似的在她粉颊上轻啄浅吻,秀眉展扬,“只是回去前,恐怕还得去趟东宫。”

披香自他怀中退开少许:“……东宫?”

“嗯,东宫。”一道不明意味的暗光掠过瞳底,楼夙挑唇微笑,“大哥的意思是,务必让你见见太子殿下。知道么阿香,自楼家接下这宗生意的时候起,朝中暗藏的各方势力,早就蠢蠢欲动了。”

……

迈出驿站,路枉天抖开手中绸扇,扬袖看看天顶洒落的阳光。北方早已入秋,眼下距离中秋之日已不远了。他随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笺。垂头展开,纸面的角落上,一只暗青色的凤尾安静蛰伏,姿态格外优雅。

中秋月明时,郎君胡不归?路枉天低声默念着,继而笑出声来。

沐寰,想我了吗?

……不过,对不住啊。只怕这回,又要留你一人在家,独自过中秋夜了。

他收敛起面上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无奈地负起双臂,举步欲往东宫去——就在这时,一道鹅黄的影子朝他脚下猛地扑来!

*****

一坛子酱腌蛇瓜条,一盒新制下的兰茶茶饼,以及一个干瘪老头一个小姑娘加一只尾随在后、虎视眈眈的花斑大虫。以上是姬玉赋离开缭香谷时的欢送队伍。

童儿抱着酱瓜坛子上前来:“姬公子喜欢这酱瓜,我就给您多带了些。”为防坛子翻掉,她还用烤干的藤草在外头密密实实扎了一圈,似模似样地做了个草篓子给他拎着,“不过,您吃完了这坛暂时就没存货啦,得等阿香姊姊回来重新做才行。”

“唔,多谢了。”姬玉赋抱着坛子,笑容没来由地有些别扭。

“童儿你对他这般殷勤作甚?又不是你家阿香姊姊的夫婿,犯不着又送瓜条又送茶的。”钟恨芳果然不放过这个揶揄他的好机会,“姬公子,日后若无要事,这缭香谷你还是少来为妙……你知道,我这个人记仇得很。”

姬玉赋苦笑着点头:“好,我记下了。”

“对了,还有件事来着……”钟恨芳抓抓脑袋,忽而露出诡异的喜色,“今儿个大清早,老夫接到楼家的飞鸽传书,楼家的老爷子在信上说……老夫有喜事临门了。”

“喜事?”姬玉赋一愣,倒没想起深究信的来处,随即抱着坛子一揖:“那就先恭喜钟公子了。”

“姬公子不想同老夫一道分享分享这桩喜事吗?”钟恨芳拈着胡须,神情格外得意,“就当作是老夫的饯别之礼了。”

姬玉赋将套在坛子外的草绳理顺,这才勉强笑道:“不知是何喜事?”

钟恨芳伸出胳膊,用手背蹭蹭身边小虎的脑门子,状似无上闲适——“不瞒姬公子,我家阿香要嫁人了。”

*****

鹅黄的影子直扑脚下,路枉天反应迅速,手中扇骨一并,唰地点向那条来势汹汹的鹅黄色!

“陆大人!”

劲道刹住,扇骨堪堪停在女子的眉心,只差一寸就要击碎她的额头。这鹅黄衣裳的女子抬起头,满脸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她跪在路枉天的鞋尖前,衣襟和袖摆上沾满土灰。

“喔,这不是……”路枉天理所当然地换上笑脸,却不掩眼底的轻蔑,“微州的那位段夫人嘛。”

段夫人,也就是披香在听竹县救下的那位微州刺史夫人。不过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这个头衔。

她跪在尘土里,用几近哀求的眼神望着路枉天:“陆大人,在微州您曾答应我,一定替我救出夫君……”

“嗯,有么?”路枉天挑起一侧眉峰,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只答应替你游说上院,从没讲过‘一定’二字喔。”

段夫人眼中骤然一缩:“可是我给您的那笔银子——”“银子?我可没收到什么银子哪。”路枉天收回扇头,慢吞吞一折一折地展开扇面,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皱起眉头状似努力地回忆着什么:“嗯,不记得了,你有给我银子?”

“你!”段夫人惊怒,“……那是好几千两银子,你敢说没有?”

“不记得啦,你有什么我收受银两的凭据吗?”路枉天很好脾气地摆摆扇子,“话说回来,段夫人啊,我劝你还是别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段夫人怒极反笑:“呵,有无意义可不是由你决定的!”

“那么营救一个死人对于段夫人而言,也有意义了?”路枉天歪头微笑。

段夫人的身子瞬间僵直。

“听我的话,趁现在你的双腿还能动,赶紧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躲起来吧。”路枉天继续笑道,“微州的事,陛下不会善罢甘休。益王的同谋之人,陛下怎会放过他?……你啊,逃吧。”

正欲抬步离去,段夫人忽然挣扎着爬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袖管,两眼俱是不可置信:“陆大人,你说夫君他……夫君他……”

“死了。”路枉天弯唇。

“不可能!”段夫人的嗓音陡然拔高,她尖叫着退开数步,“不可能!这不可能!两天前我还——”“还怎样?”路枉天嗤笑一声,“你的夫君死了又何止两日?”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段夫人喃喃地念叨着,双腿早已虚软无力,渐渐瘫坐在地,“两天前他们还告诉我他好好的,怎么会突然……”

“这不突然,段夫人。一切的起因便是——你被骗了,而已。”路枉天笑嘻嘻地摇摇扇子,“好了,别拦着我的路,快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