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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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下无处不八卦

疼。火燎针刺似的疼。

从套着囚凤石的手腕逐节向上蔓延,沿血脉仿佛水流一般潋滟全身,连呼吸和眨眼也变得灼痛。不论如何调整躺卧的姿势,这种痛楚仍旧锲而不舍地咬合着她的每寸肌肤,今夜怕是难以入睡了。

披香深呼吸,一滴冷汗自额心滑下,扣在丝质床单上的五指随即收紧,狠狠抓住这片布料。

从卉芳斋回房后,她就一直如此忍耐着。

“香妞儿……”

沉水和止霜守在榻边,看她面色惨白地趴伏在纱帐内,因为忍耐疼痛,下唇几乎快咬出血来。沉水抓抓脑袋,转头望向弟弟手中的朱漆托盘,上头置有用以止疼的药粉和一盏温水。

可是披香疼到连坐起身的气力也无。

“香妞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沉水伸手擦去她额际沁出的冷汗,“不过是去卉芳斋用个膳,怎么回来就成这副模样了?”

披香低哼一声,勉强侧过脸。一对羽睫幽幽扬起,正瞥见套在左腕上的囚凤石珠串。森白而朦胧的辉光笼罩着整串珠子,而珠串上方,一双虚空透明的手正试图将它从她的手腕上剥离。

那是素痕。因着囚凤石的侵蚀,她拉拔着珠串的双手已不再纯白无暇,指尖处泛起点点黑斑,偶有墨绿的烟雾从她手心飘散而出,她厉声嘶叫着,那声音仿佛是被掐住喉咙的猫,尖细悚然,诡异难言。

除了披香,其他人是听不见的——素痕几乎是哭叫着说:摘下它!

摘下囚凤石,你的身体太过脆弱,根本承受不住这种圣洁之力的摧残。

不能摘下来!她在心里坚持道:今后我都要戴着它生活,我已答应嫁给楼夙……我不会摘下它。

——快摘下来!容祸兮,你难道不清楚这珠串的力量?它会将我折磨至魂飞魄散,而你,没有我的保护,你根本活不下去!

素痕的面庞上挂满血红的泪痕,看上去格外狰狞。她尖叫着在披香的头顶飞旋,祭起蕴藏在身体里的邪力召唤鬼灵,无数生存在黑暗中的妖物立时响应,都咆哮尖啸着扑向这串珠子,要以邪灵的力量打破囚凤石的桎梏。

不能摘下来……素痕,求求你。披香颤抖着伸出手,拼死按在左腕间,将那串囚凤石护在掌下。

——容祸兮,你敢忤逆我?

素痕幽幽地扭过头来,原本清泠澄澈的双眼,如今已化作一层污红的血色。

——杀了我也无妨,哈哈哈,杀了我也无妨!

她从珠串上缩回手,五指的指甲陡然暴涨,转而锁向披香的脖子。她的脸凑近披香:凭你这等弱小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命格,失去我的加持,你啊……照样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杀了我,也就等于杀了你自己。

“香妞儿,你的手怎么了?”止霜忽然出声,“是手疼得厉害吗?”

沉水眯眼看去,发现披香正死死抓着那串珠子,指甲深深扣入肉里,快要把掌心抓破了。

“说不定是那串珠子的问题。”说着他果断起身,一把攥住披香的手,干脆利落地将那串囚凤石从她腕上褪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在珠串脱开的瞬间油然而生。披香颓然松开扣住床单的五指,狠狠舒了口气,脑门上一时冷汗密布,大颗大颗的汗珠滑落下来,将她的头发都沾湿了。

死而复生一般。

“奇怪。”沉水拈着珠串在手中来回把玩,待他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又嘟哝道:“这玩意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不错,囚凤石没有问题……披香趴在榻上昏昏沉沉地想:

有问题的那个,是我。

因为我,是这世间最邪恶、最污秽的存在。

止霜专注地瞄着披香的脸色,“香妞儿,这珠串是二公子送你的信物吧?”

“楼夙?……我知道了,方才还听人说香妞儿收下了大老爷赠的东西,就算是楼家下任主母了。”沉水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又皱起眉:“……可话说回来,一个信物会让香妞儿难受到这个地步?”

披香勉强恢复了些体力,苦笑道:“是啊……彼之蜜糖,汝之砒霜。于我而言,它就能让我这么难受。”

听了这话,沉水嫌恶地一翻腕,将珠串丢在地上,还踏上一只脚使劲踩:“让香妞儿难受的东西,统统都消灭掉。”

“好啦……我没事,把它捡起来收妥罢。”短期之内怕是真不能戴了,她想,“我要休息了,你们俩也早点睡吧。”

双胞胎点点头,止霜更捡起囚凤石在袖上擦了擦,走到梳妆台前收进她的锦盒里。

沉水疑惑地望着她:“香妞儿,真的没事?你的脸色很难看。”

披香摇摇头,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真没事,你们去吧。”

双胞胎面面相觑一番,只好替她盖上被子,道了晚安,最后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待这对兄弟的足音渐渐消失,披香这才慢腾腾抬起手,抚过自己的下唇。

一抹新鲜的猩红滞留在指腹上,唇瓣间也渗开丝丝刺痛。

素痕仍旧悬浮在半空中。她安静地盯着披香,眼神却冷冽如冰。

这样的眼神,披香曾不止一次地见过——自她第二次踏入抚琴宫后,素痕时常会用这般怨恨的目光凝视她。

不单如此,素痕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也令她深受痛楚折磨。

素痕阴森森地盯了她片刻,终于在半空中无声消失。

披香低叹一声,正欲起身拂落床帐,忽然看见摆放在枕边的一只画轴。它被小心地藏在丝被下,就连沉水止霜也没有发现。

那是在她离开抚琴宫前,姬玉赋托裴少音转赠与她的画轴,至今她还不曾打开来看过。

“他的画……”

纤指沿着画轴顶端向下轻巧抚过,微凉的质感跃然指尖。

到底是从抚琴宫中带出的玩意,鉴于双胞胎兄弟对抚琴宫三位宫主的不良态度,她决定将这画轴藏起来。

……旁人若不知,还当她是太过宝贝这幅画,才舍不得现于人前呢。

又一记苦笑,披香两指一挑,绑在画轴腰间的帛带应声散落。她拿起画轴两段,缓缓旋转展开。

罗裙嫣红,花蝶蹁跹。明眸善睐,粉颊含春。

素手执香扇,伊人醉花阴。

少女原本空白一片的脸庞,被人小心而细致地添上了五官——正是当初悬挂在香虚馆中的那幅画!

“这是……”

洁白的指尖沿着少女面庞的轮廓轻轻掠过,从水光盈盈的杏眸到挺直端庄的鼻梁,披香一时惊诧难言,只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这是,我的脸?”

*****

缭香谷。

童儿在门前迟疑许久,手中的香茶从滚热晾到温凉,仍然无法决定要不要进去。

虽说只是奉钟恨芳的命令,为远道而来的贵客送一杯茶,她还是犹豫得厉害——不单是因为老爷与这位客人的奇妙关系。

出神间,身前突然传来门扇开合的吱呀声。

“小姑娘,找我有事?”

姬玉赋抱臂站在房门前,眼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素白月华映落在他的水青长衫上,一片洁净的光色,直衬得他的轮廓干净剔透。

童儿倒是没被吓着,只惊异于眼前之人浑身温柔如水的气息,让她感到莫名的违和。

“呃……老爷让我给你送茶来。”她亮出手上的托盘,一只白瓷茶碗正规规矩矩地摆在那儿。

“多谢。”姬玉赋笑了笑,抬袖取过茶碗,“……那么,你有什么想问的?”

“咦?!”童儿终于被吓到。

是的,想问这位客人的内容实在太多,比如老爷的从前,还有还有……话虽如此,可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想问就问罢。不过,”姬玉赋略一挑眉,“你只能问一个问题。”

童儿颇为局促地低下头——被人看出花花心思的感觉何止尴尬?

“唔……你是想问钟恨芳、嗯,也就是你家老爷的事?”见她不做声,姬玉赋又是一笑,开始主动交代情况。

只有一次机会。

童儿暗自在心里握拳一记,随即抬起头,满脸认真严肃:“我、我想问……您和阿香姐姐是什么关系?”

姬玉赋一愣,“和谁什么关系?”

“阿香姐姐,就是您所说的披香夫人啦。”童儿解释到,“我听您和老爷谈话,几乎句句不离阿香姐姐,我……就是好奇。”

“呵。”姬玉赋低声笑了,还好整以暇地歪过脑袋:“好奇什么?”

“您从前是不是认识阿香姐姐?”童儿说着,忽地又摆摆手,“啊啊,我不是要打探什么秘密啦!我就是觉得阿香姐姐好像……”

“‘好像’什么?”姬玉赋循循善诱。

憋了一阵,童儿才扁扁嘴:“……好像很不喜欢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