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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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愿伤你丝毫

“我……愿意。”披香垂首,双颊泛起轻柔妩媚的娇红。

楼夙瞳中一动,原先凝在眉宇间的沉郁转眼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欣喜。

此三字,足矣。这并肩多年的呵护与陪伴,终于获得了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给自个儿斟满酒,抬手仰脖,一饮而尽。女侍正要上前来再替他斟酒,被他一手挡开,径自拿起酒壶再满一杯,却是倾身伸臂,递去对坐的披香跟前。

披香扬起盈盈羽睫,琥珀美眸下闪动着晦暗难明的神情,并不急着接下酒盏,“……二爷?”

“阿香,”嗓音有些不稳,楼夙轻咳一记,低道:“自始至终,我无意逼迫你做出选择,只是……只是若这个答案是你再三思索后,仍然坚持的选择……那么,接下这杯酒。”

披香凝望着他的双眼,在这双鸦黑如夜的瞳眸里,她看到了某种惊天动地的情绪。

“阿香。饮下这杯酒,你,披香夫人……”双目交接,楼夙一字一字道,“就是我楼夙的女人。”

披香夫人。楼家二少楼夙的女人,楼家香铺未来的当家主母。

听起来其实不赖呢。她轻轻勾动嘴角,一缕叹息逸出唇边,随即抬袖,接过楼夙手中的酒盏,她的指腹刷过楼夙手背,淡淡的清香自水红袖摆下飘散而出。楼夙心头蓦地一震,在她接过酒盏的当口,翻掌扣住了她的手腕。

披香愣了愣,只见他忽然凑近身子,低头叼住杯沿,就着她的手让这杯酒见了底。

“我的女人,我不舍得让她喝酒。”楼夙抬眼,轻笑道。

楼传盛登时哈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想不到还会玩这手,好得很、好得很哪!”他一拍大腿,扬声冲外间唤到:“来人哪,把给二少夫人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门外早已候着一群专心八卦的下人们,此时听得老爷肯首,立马爆出一声欢呼,便有人乐呵呵地应道:“好嘞——”

“胡闹。”楼夙低低嗤笑,松开披香的手腕,遂撑着桌案起身,径自走到披香身边坐下:“阿香,别怕他们。”

旁侧的路枉天绸扇掩面,嘴边挂着无奈且兴味的笑影:“二公子莫急啊。这才定下来呢,怎么就急着宣示所有权了?”

楼夙挑眉,“耶,路公子该不是吃味了吧?”如是说着,更将披香揽进怀里,收紧换在她腰肢间的手臂,挑衅似的盯紧路枉天,“楼某听闻路公子那位家中妖娆厉害得很……路公子,今后说话可得当心点了。”

路枉天悠悠地“喔”了一声,眼底漾开暧昧不明的暗光。

有趣极了……真是有趣极了,楼夙。

不知那位远在抚琴宫中的宫主,若有幸目睹此情此景,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如是想着,他微微晃动起绸扇,朝披香投去好整以暇的目光。

倚在楼夙身边,披香本能地想要退开些许,不料楼夙环在她腰间的力道异常强硬。她稍稍朝外挪了挪胳膊,未果,只得作罢。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颈间亦有丝丝酥痒,楼夙靠得很近。

披香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开始喜欢上他的碰触。

视线自绞缠的手指缓缓上移,蓦地撞见路枉天意味深长的凝视。她心底一惊,思及自己是戴着面纱的,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虽说路枉天为人和善,她却隐隐嗅到了些森然的气质。纵使是隔了面纱被他盯着,也会有股难以名状的赤裸感,好似这层面纱早已形同虚设。

这与自己和师尊在花姑祠中时见到的路枉天,有如光影两面,前者温暖体贴更兼风趣,后者则是猎杀者伺机而动的阴鸷锐利。

“大老爷,二爷!”一名下仆兴冲冲来到门前,奉上手中罩着赤红绒布的金漆托盘,“这是大老爷吩咐为二少夫人准备的东西!”

“好!”楼传盛起身上前,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掀开盘上绒布。他转头对披香笑道:“阿香,从今日起,它就是你的了。”

一只雪白珠串安静地躺在盘中,通体散发着濛濛微光,以及由来莫名的冷香。

路枉天眼睫轻轻一动,嘴角渐次浮起笑意。

披香不解地望向楼传盛:“这是……”

“世人只知这天地间以伏虎木的避邪力最是强劲,却不知囚凤石才是天下至洁之物。这也是我楼家世代相传的宝贝,凡宗家主母,必须佩戴在身,以示荣宠。”楼传盛笑吟吟地拈起那只珠串,递给楼夙:“夙儿,还不快给阿香丫头戴上?”

……囚凤石?

披香顿觉胸中一滞,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竟是远胜过伏虎木的避邪之力。其势沛然,其法纯元,披香一时惊得要站起,却又碍于楼夙困在腰间的手臂,无法动弹。

——天下至洁之物,莫如囚凤。

她记得年幼之时,姬玉赋曾指着某本书册上的某条句子,如是为她解说:肃朝国师就持有一枚由囚凤石雕成的护体石佩,因它辟邪去恶,所向披靡。但凡你可想到的不洁之物,无论妖魂鬼灵,皆难逃其伤。

“阿香,来。”楼夙自父亲手中接过珠串,再轻柔捉住披香有意回避的纤腕。

无论妖魂鬼灵,皆难逃其伤。

“欸,楼二公子。”路枉天凤眸带笑,忽然开口。

楼夙眉心一蹙,又迅速恢复常色,“路公子有何指教?”

“在下观披香夫人的模样,对那串珠子……似乎不大满意呢。”路枉天悠然道。

“哦?”楼传盛大大地挑眉,“阿香丫头,你对这珠串不满意吗?”

披香刻意忽视指间沁出的冷汗,心下暗忖。

方才业已许诺愿嫁入楼家,她也无悔,此时怎可戏言?

“……不,披香愿意。”她扬起眼眸,“能嫁给二爷,纵是令披香自断一掌,披香亦毫无怨言。”

自断一掌?

路枉天撇了撇嘴,露出“那就如此罢”的神色。

“阿香。”楼夙摩挲着披香柔软的指腹,五指与她柔荑温柔相扣,“有我在,必不令人伤你丝毫。”

话音甫落,串珠轻巧滑下,堪堪套在了披香的腕间。

*****

这是枫回第一次觐见太子宋旌。

若在益王落马前,窈燕宫可谓是皇城中至关要紧的一个去处,前来请安或叩拜的臣子和女眷络绎不绝。加诸宣平帝膝下可亲可爱的女儿寥寥无几,得了宋湘后更是赏赐不断,窈燕宫占尽风头,红极一时。

可就算如此,这位东宫之主仍极少在窈燕宫露面,便是没事来看望自家皇妹的意思也无——反倒是益王伏诛、左相一系遭到重创后,莫名地来得勤快了。

“卑职参见太子殿下。”枫回抬臂抱拳,单膝跪拜。

宋旌安坐金丝楠木官帽椅上,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睨着堂中这位低阶武官:“小王听说……你是湘儿亲自指名要来的侍卫?”

“承蒙公主恩泽,卑职不敢当。”

“嗯……”瞳中一抹高光愈见凛冽,宋旌定定盯紧了枫回,“当初因我叔父夺宫谋逆,湘儿也受了不少牵连。自那之后,这窈燕宫也冷清了许多,前阵子侍卫有所调动,窈燕宫恰有一名武官出缺,不料遍询校场武卫,竟无一人愿往窈燕宫任职……你说,这是为何?”

枫回愣了愣,只恭敬答到:“卑职不知。”

“不知?”宋旌微微眯起美眸,笑了,“那么,为何你却愿意来这众人避之不及的窈燕宫任职?”

枫回心下掠过一阵疑惑不安,并未抬头,“回殿下,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宋旌一指挑开手边茶盏的盖子,“奉命行事,嗯?”

“太子哥哥,”宋湘从榻上勉强撑起身子,小脸上满布惊惶,“是我、是我命他来窈燕宫的……”

宋旌端起茶盏,凑近唇边,“湘儿,你不觉着这太危险了么?”

“危险?”宋湘一惊。

“小王派人往吏部查过,记册上写得一清二明,这个枫回是左家人,还曾在益王府做过事。也就是说……”宋旌轻呷一口,“湘儿,你收留了一条父皇下令宰杀的漏网之鱼。”

宋湘登时吓得满面惨白,连声呼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他不是益王府的人!”说着就颤颤巍巍地滚下榻来,伏在地上揪住宋旌的衣摆,“太子哥哥,求您放过他吧,他真的没帮益王做事,真的没有!”

宋旌眼波轻转,“那么依湘儿所言,吏部记册上所载内容,都是虚言了?”

宋湘怔怔然瞪着太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子殿下!”枫回在地上磕了个头,伏身高声说:“卑职的确曾在益王府任职,可是……”

——枫回,益王府最年轻的团练教头,宣平年间武举人,可循名查核。

这便是抚琴宫为枫回进入禁宫而伪造的身份凭证。从吏部记册的名条到益王府侍卫的名单,一个都不落下。

“呵,罢了。”

太子扬起锦袖,轻轻晃了晃腕子,面上有古怪的笑意。

“既是湘儿坚持如此,小王也不再追究。”宋旌漫道,“只是……枫回的身份太过敏感,待在窈燕宫恐怕不大合适。”

枫回和宋湘同时抬头。

只见宋旌缓缓伸出一根长指,隔空点了点枫回。

“不如……让他到东宫里来任职,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