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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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楼府私宴

“我……有一名女徒弟,名叫容祸兮。十年前你在定葵的时候,她跳下雍江自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指腹轻飘飘扫过杯沿,姬玉赋垂眸低语。

修得干净的指甲不经意敲上杯壁,传来一记清脆声响。钟恨芳无声抬眼,看他的长指慢悠悠离开茶杯,搭上袍袖,脸上也挂着一种格外复杂的神色,心里就不由泛起一阵诡异的舒爽。

哈,你姬玉赋越是纠结,老夫就越是愉快,杀不了你我气死你。

钟恨芳暗自得意一阵,道:“姬公子的意思是……令徒之死与老夫有关系?”

“死?”姬玉赋蓦地扬起睫毛,黑瞳下掠过一丝森然精光,“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雍江的水流何等湍急?姑娘家就是水性再好,也只有溺死一途。”钟恨芳拈须哼道,“……姬玉赋,你莫不是想说令徒投江后没死成,反倒是被老夫救起了吧?”

姬玉赋默然不言。

“告诉你,老夫可不像你们抚琴宫那样。老夫的徒弟,那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钟恨芳端起茶盏,面上颇有得色,“你以为老夫随便救个人,就能收来做徒弟?”

沉吟许久,姬玉赋又问:“那披香夫人……为何会有当初我赠与徒儿的双刀?”

“双刀?”钟恨芳一愣,意识到大约是被捉着了什么线索,立即硬着头皮说:“什么双刀,我可没见她使过。”

姬玉赋安静地凝视对座老者。

——我出师的时候,师尊将这把刀送给了我。

那时两人在雍江边为容祸兮制香,披香夫人如是说到。

姬玉赋悄无声息地牵动唇角,却是一抹冷笑。

……这对师徒,想必再也无法隐藏下去了罢?无论钟恨芳,还是披香夫人。

姬玉赋垂下眼眸,望着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汤。

那么,披香夫人,你究竟是谁呢?

“披香那孩子可是钟家山庄的后人,你休想从老夫这儿挖走。”钟恨芳继续道,“你那徒弟要真找不着就别再找了,那不关老夫的事。”

“嗯,”姬玉赋轻声应道,“说的也是。”

钟恨芳闻言微微一怔。他显然没想到姬玉赋会如此轻易就放弃了。

奇了怪了……照理说来,他私底下寻找这名徒儿已有整整十年,若非过分强烈的执念,怎可能会坚持下来?这样的念头,岂是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打消的?

“披香夫人既是钟家山庄的后人,我自当好好待她。”姬玉赋郑重道,“钟公子,她可许了人家?”

“还没呢,来求亲的人倒是不少。”钟恨芳满面春风。

到底是自个儿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如今能如此受人追捧,他这个做师父的自然脸上有光。

“喔……是那位楼家的二公子,楼夙么?”姬玉赋轻巧扬起眼睫。

“这嘛。”钟恨芳从盘中拈起一颗红莓子,“楼二公子只是其中之一。当然,楼家世代做的是香料营生,如果日后能成立这门婚事,对阿香和楼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姬玉赋默然不语,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茶盏边沿的一处细小缺口。

钟恨芳也闷声睨着姬玉赋的表情,眼底有大片精光缓缓泛起。

姬玉赋的来意虽未曾明言,但在他看来,其实已表现得再坦白不过。

“那么……”姬玉赋抬起一根指头,嘴角挂起无奈的笑弧,“令徒的闺房,我能进去看看么?”

“姬玉赋,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啊,老绕着我家阿香打转……再这么下去,老夫可要怀疑你对阿香图谋不轨了。”

钟恨芳嘴上是这么说着,却很快站起身,取过靠在墙边的竹杖,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啧啧,随老夫来吧。”说完,他慢吞吞挪到门边,用竹杖捣了捣趴在门边的小虎。

小虎嗷呜一声惊醒,无辜地抬头看看钟恨芳,接着甩甩脑袋敛起耳朵,喉间咕哝一阵,埋头接着睡。

“笨虎,阿香留你在这儿,那是为了给老夫看门的!”钟恨芳低低骂了一声,继续朝外走去。他还回头瞥一眼姬玉赋,“走啊。”

得了许可,姬玉赋陡觉心中突突地惊跳起来:“有劳。”

他倏地起身,大步跟了上去。

*****

郦州,楼府本宅。

得知披香夫人安然返回,楼传盛着实大舒了口气,当夜便在卉芳斋设下私人酒席,邀楼夙、披香夫人以及路枉天入宴。

数月不见,伏虎木驱邪避恶的烈性依旧。站在连通卉芳斋的木阶前,披香皱眉思索着应当如何对付下脚处。

虽说小小的木头并不能对她造成什么伤害,可一脚下去就火烧火燎地疼,也够叫人难受的。

想过一阵,正要掀起半幅面纱、放出妖灵鬼魂和伏虎木相抗,身后忽然传来轻捷的脚步声。她立马重新落下面纱,假装若无其事地退到一边,回头观望是谁来了。

“香美人。”

路枉天笑得温柔似水,身上素来惯穿的金绿袍服换作了素净的月白色,连手中绸扇也一并变淡雅起来。

“原来是路公子。”披香微微一笑,抬袖敛裾,“请。”

路枉天却不急着踏上卉芳斋,而是笑眯眯地打量着披香,“既是香美人先到,就让香美人先请吧。”

披香暗地里嘴角一抽,话音仍旧淡定如常:“路公子是客,自当先请。”

绸扇摆了两摆,路枉天露出一脸恍然大悟之色:“喔……看来香美人已拿这楼府当自个儿家了?唉呀呀,失策失策,看来楼二公子早已占尽先机了呢,唉……”

听上去格外沮丧的语调,在他面上却寻不着半点怨怼,路枉天的笑容滴水不漏,也不为难披香:“客随主便,那在下就失礼先行了。”

只当是没听见路某人方才的那番话,披香盈盈福身,自若道:“请。”

路枉天愉快地踏上卉芳斋,朝回廊的尽头去了。

披香也不再犹豫。她深吸一口气,一股莫须有的阴风霍然荡起她的面纱,同时落足在伏虎木上——电击火燎般的痛楚登时从脚下腾起,妖灵呼号着扑向这片圣洁之木,保护她不被避邪的灵力侵蚀。

素痕也罕见地浮现在半空中,为她抵挡伤害。她环绕在披香身边,用修长的双臂勾住披香的脖子,吸收着来自伏虎木的灵力。

然而她的嘴边,却挂着不合时宜的冷笑。

披香并未仔细瞧见她的神情,只快步朝内走去。

……

设宴处乃是在卉芳斋的主厅,待披香走到那儿,脚上的疼痛已近消失殆尽,而素痕也随之悄然隐没了。

两名女侍业已等在厅门前,见披香到来,都不约而同地冲她笑了笑,侧身拉开镶有檀木格子的纸门:“披香小姐到了。”

红裙金纱缭绕着幽幽的清香现于门前,披香向内福身一拜:“披香来迟。”

楼传盛端坐主席,一手端着薄瓷酒盏,脸上俱是亲切的笑容:“来啦,赶紧进来坐。”

披香谢过,这才在一名女侍的引导下落座。

“阿香。”旁侧传来楼夙担忧的声音,“要是太累,要不要先回去歇着?”

披香轻轻摇头,静候脚上的痛感全数消失,微笑:“不必,劳二爷费心了。”

楼传盛呵呵呵笑起来。两个孩子看上去果真亲昵无间,这正是他所乐见的结果。

“既然来了,那就说说正事吧。”这位楼家宗主放下酒盏,对披香笑道,“阿香,你在我楼家做制香师,也有四年了吧?”

“蒙大老爷照料,是四年零两个月。”披香恭敬道。

“嗯,好极了。”楼传盛拈须颔首:“照你师尊的意思,这事还是早些办了的好。”

披香一愣,不知是何事。就听楼传盛徐徐笑道:

“阿香啊,你和我家小子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