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那只是梦境,大约再好不过了。
夫人不知,那样的东西,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我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我却觉着无比熟稔。没有皇宫,没有内侍,没有公主与皇子,甚至连大臣也无。你说,这样与我毫无相干的天地,怎会……
是,那里只有绝高的山崖,嶙峋峭壁,脚下可容我站立之地,不过方寸。
我站在那片山巅上,不敢动弹,就算风刮得再大,也要死死地定稳了身子。山下有云,也有雾,我知晓这山谷的最深处,是一条湍急纵深的大河。人若是掉下去,莫说重伤,或许连尸骨也寻不得。
我啊,最想要做的便是从山峰上爬下去。
可是我不能动,每当我费尽心思想要离开时,总有什么东西勾住我的裙角。我想要撕破它们,可是那条襦裙无论如何也……
若说何物能消解我的恐惧,大概是……琴声?
……
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宋湘睁圆两眼望着对坐的披香:“夫人你说,湘儿的梦,究竟这是怎样一回事呢?”
披香一双手拢在袖笼下,不声不响。
这样的暗示,也亏她想得出来……披香默默叹气:看起来,她似乎是在故意试探什么。
试探她披香夫人——是否知晓湘公主暗入抚琴宫的消息吗?
这可就真有些难办了。若自己顺应着她胡诌出的梦境进行制香,那么楼家的能力显然会遭到这位公主的质疑;若自己点出她所言非实,且按照自己所探得的线索制香,恐怕……从此楼家会被她、被左氏一族盯上。
唉呀呀……这位公主可真是,难伺候啊。
披香抿紧了唇角,片刻后,浅浅地舒了口气。她抬起一侧皓腕,指尖似是而非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口中轻笑道:“如此听来,公主心中倒是有颇多挂碍。”
宋湘眼底一动,又掩唇吃吃笑了起来:“夫人这话是不错的。人生在世,既有活下去的意愿,心间必有难以放下的物事。不过,敢问夫人可知,湘儿心中所挂念的……为何?”
坐在旁侧的楼夙向披香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披香轻巧扬起嘴边的笑弧,“公主心中的唯一挂碍,是您自己。”
宋湘的笑容有所收敛,“这话……恐怕是夫人错了。夫人岂不知,湘儿已有心仪之人?”
披香稍稍一愣。
岂料宋湘温软挑唇,扬眉问道:“那么,夫人你呢?夫人既年四十有一,想必早已嫁作人妇,子孙绕膝了罢?”
得闻此言,端坐旁侧的楼夙一时面色变幻,诡异莫名。
这位公主殿下,究竟想从阿香身上获得什么?若单纯是为着制香而来,何必同阿香说这些有的没的?
看来,宋湘并非全然信任楼家才是了。
楼夙敛眉沉吟片刻,只听披香轻笑道:“依公主所言,您莫不是……为情所困?”
晶亮水眸内中骤然一缩,宋湘当下便沉了脸色。
“奴家说中了。”披香的指尖自案上轻巧扬起,“恕奴家直言,公主您身为皇族帝姬,金枝玉叶固然贵不可言,但这位让公主情牵梦萦的郎君,非是通透之人。”
宋湘面色稍霁,款款拢了袍袖:“……夫人此话何解?”
“若如公主所言,梦中得闻琴声高妙,乘风来仪,可解公主心中烦忧。”披香慢吞吞地解释到,“然琴声终究是琴声,并非协公主下山之助力,也就是说……徒有其声,不见其形。公主纵是相思一场,也不过镜花水月。”
披香如是说完,手心竟渗出一层薄汗来。
不错,若全然比照宋湘所言,这当是最合适的解释了。但宋湘……会接受吗?
对座的湘公主垂眸抿唇,不动声色。
“公主,茶来了。”
翠衣女侍手托一方乌漆双耳木盘上前来,花饰精细的裙裾自脚下的绒毯逶迤而过,簌簌轻响,似有花叶叠落林间,万籁俱寂。女侍将三只茶盏分别奉上公主与贵客的案头,随即乖巧退下。
“夫人所言甚是。”宋湘捧了茶盏,眼底现出苦笑,“湘儿明白该怎样做了。”
障面轻纱后,那容颜长幼莫辨的女子轻道:“公主冰雪聪明。”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沉默。
楼夙无声啜饮着手中的茶水,不时向披香身后那对双胞胎瞄去一眼。沉水和止霜跟着披香四处游走,早已习惯了大场面,如今正各自跪坐在末席上,安安静静地捧着香盒。
直视尊位之上的公主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二人都半垂着脑袋。
宋湘显然注意到了楼夙的视线,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咦,这对小公子,莫不是夫人的……”
咳、咳咳。
楼夙给这口茶呛得半死,迅速捂了嘴扭过头去。
披香倒是不慌不忙地抬袖掩唇。
宋湘收回视线。眼前这位夫人的半幅面纱随风款摆,不多时,便听得披香夫人带笑的轻嗓:“正是。”
宋湘好似大大地松了口气,眉眼中现出豁亮清明的笑意来:“是湘儿怠慢了,请二位小公子上座。”她再次扭头吩咐:“为二位小公子看茶,把昨儿个新制的桂花糕也拿来。”
*****
是夜,抚琴宫。
宫中弟子们大多宿在南面的院落里。刚入门的小弟子四人一间卧房,由一名大弟子带领,资历稍长一些的,则两人同宿。若能得抚琴宫内宫众位大仙的钦点,那么指不定还能搬进内宫去,享受一人一房的嫡传弟子待遇。内宫众多的优渥之处,外殿弟子自是翘首以盼的。
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枫回。
那日在弦武殿内,他被二宫主逮了个正着,当真是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身为裴少音钦点的嫡传弟子,竟然犯下如此大错,就算那时裴少音当场削了他的脑袋,他也不会意外。
——要说这内宫弟子,除了能获得优于外殿弟子的待遇之外,须得恪守更加严苛的规矩。虽说并无“不近女色”这种扼杀人欲的条款,但内宫对男弟子之于“女人”的约束,绝对是滴水不漏。
枫回腹诽着……即使用刻薄来形容,也不为过了吧?
其实自己那么做,也不算近女色的。枫回暗自辩驳着,分明是那位湘公主自个儿偎得这样近,又是捉手又是掐胳膊的,若硬要说做错了什么,那也不应把所有罪责都推给他啊。
软玉温香在怀,自个儿好歹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又不似那位深居简出的宫主姬玉赋……那叫一个清心寡欲,连身上穿的衣裳都只认准黑色。
也罢。枫回长叹一息:既然接下了宫主的任务,小命暂且可保无虞。
但话说回来……
枫回摇摇头,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纳闷着。跟踪追查披香夫人的底细,这着实让他想不明白——照那三位宫主的习惯,若不先行将对方的老底摸清吃透,他们断不会贸然动手。可是从这回看来,披香夫人么,显然没让宫主占得便宜。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宫主才派自己去跟踪她?
枫回摸摸鼻子,觉着头上这三位宫主都跟老狐狸似的,老奸巨猾不说,还一肚子坏水。那宫主姬玉赋啊,更是个说不得的……分明生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怎会因为没从披香夫人身上揩到油,便从此怀恨在心呢?
楼家人已走了许多日了,这会还非得派自己撵上去跟着。
枫回越想越觉着别扭,索性甩甩脑袋默念起日前教下的长诗,干脆利落地收妥了包袱,熄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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