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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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天国的某甲

天京,长江码头,漕工甲背着一袋粮食从跳板上跳下。他的背部还有火燎的痕迹,这是石钟山之战时留下的纪念。幸好他当时站在火圈外,不然肯定已经被烧成灰了。

现在正是冬天,但穿着单衣的漕工甲仍然汗流浃背,这慢慢一漕船的粮食今天一定要卸完,不然没有饭吃。这是自由王六千岁定下的规矩。

漕工甲把粮食放在地上,扶着粮食喘了口气:“要不是漕运断了,我糊了心眼来遭这份罪。”

漕工甲,本来是是运河百万漕工中的一员,年复一年,在镇江转船卸货,混一口饭吃。但自打道光二十年开始就不太平,先是英夷打进镇江切断漕运,再是长毛占据南京。南路的漕运就算是断了。漕工甲本来北上投奔临清的一个老兄弟,希望继续在北面的漕船上吃饭,结果冯桂芬搞起了轮船招商局,干脆开了海路。

林则徐这么大名气的青天大老爷,居然与民争利,轮船招商局“资本既大,又不患风波盗贼,货客无不乐多,而上海之商船船户,尽行失业,无须数月,凋敝立见”漕运算是彻底完球。

漕工甲正在彷徨无计的时候,听说苏中有位好汉,秦时亲秦大爷,义薄云天,漕工甲便去投奔,只要给口饭吃,做牛做马也认了。

秦大爷倒是个豪爽汉子,赏了一顿饱饭,给了根木棍,就让出去贩私盐。没成想刚吃了几天的安稳饭,捻子又起事了。秦大爷带着自己的心腹兄弟,拉起了黑云骑。漕工甲既不会骑马,也不会放火枪,只能当个壮丁。幸好清军的主力,要么去了淮北,要么在扬州城下。秦大爷的骑兵,在淮东这一块,倒是纵横无敌,漕工甲没遇上什么危险。

到了去年夏天,淮北的捻子去投河南的太平军,秦大爷觉得失了依靠,便向天京称臣,听宣不听调,得了一个无票的天阉侯号。秦大爷又发现了一桩好生意,从海岸走私军械火药去天京,一转手就是三倍的利润。漕工甲就又干上了老本行。

去年年底,天国西征,漕工甲正在天京卸货,天国水营缺人,便把漕工甲强征入伍。反正也是水上一口饭,漕工甲也没有多抗拒。

但湖口之战让漕工甲吓破了胆,石钟山渡江登陆,漕船十有六七被毁,漕工无不带伤。漕工甲终于开了窍:要是有门手艺傍身,就不用做这卖命的活计了。他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定下的一门亲事,是江宁织造的织工家的女儿,也就是织工甲。本来亲事已经说定了,结果天国取了江宁,任命钟芳礼为织营督理。这钟芳礼以军法治理江宁织造,将织营分作前中后三营,采用轮休制,一日十二个时辰,每四个时辰有一营吃饭睡觉,所有织工数月不得出营。

漕工甲就这样和织工甲断了联系。不知道织工甲在江宁织造可好?

织工甲睡到半熟,突然惊醒,倒不是感应到漕工甲在想念她,而是一张被蒸汽烫得不成人形的脸,嘶喊着向她扑来。让她从梦中惊醒。

这将近一年多的时间,她每天只能睡三个半时辰,起床后和睡前各有一刻钟吃饭洗漱,工作期间还有两刻钟吃饭上厕所,这就是她一天全部的休息时间,其余八个时辰全在缫丝机上。如果起得晚了,便没有早饭吃,接下来三个时辰都要饿着。

蒸汽缫丝机全是美国洋兄弟送的,只有常年熟手,比如自己的母亲,才能站到那洋机器边去,而自己这样初入行的女工,就只能在边上打下手。

以前是自己母亲带着自己做事,现在,自己和母亲分开在两个不同的班次,接近一年以来,只在吃饭时偶尔碰见过几次,都没时间好好说说话。

不过自己这样帮工的好算好,站到缫丝机边上的女工,每天总有几个被烫伤,轻者手臂上结满疤痕,重者全身皮肤烂掉,接着感染,连命都丢掉

生丝是美国洋兄弟最喜欢的货物,听说自由王六千票的主意,以后连织工都不要了,全都去缫丝,将生丝卖给美国洋兄弟,既省事,又挣钱。而丝绸,刺绣,美国洋兄弟感兴趣的不多,他们喜欢自己生产。太平天国生产生丝,换取美国洋兄弟的枪炮火药,天国和阿美利加互相取长补短。这叫做比较优势,美国洋兄弟这样告诉自由王六千票。

每天八个时辰,呆在蒸汽腾腾的缫丝营里,想想都可怕。织工甲想着自己黯淡的未来,不由自主的想:“好不如种地呢,天王圣谕,《天朝田亩制度》,耕者有其田,男耕女织,好过在缫丝营不见天日。”

天京南郊,两司马甲正在带着辖下的二十五家农户做礼拜,诵读《旧遗照全书》、《新遗照全书》。他心不在焉的照着书面读着,心里盘算:这天粮,到底该怎么收?

自从1844太平天国占领南京,便在当年的十一月颁布了《天朝田亩制度》。与另一个时空不同的是,由于李秀成迅速击破了江南大营,并夺得了苏南,使得天京近郊成为一块较安定的地区,也就使得《天朝田亩制度》能够在扬州以南,宁国以东的狭小地域内得以实际实施,而不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成为一纸空文。

《天朝田亩制度》内容繁多,归结起来大致两方面内容:

一是在乡间采用军制,大致一万三千户为一军,基层每二十五户为一两,两司马就是最底层的亲民官,负责警备、宗教、教育、司法等庶务。

第二、平分土地办法。其办法把田亩按产量分为九等,凡分田照人口,不论男女,人多则分多,人少则分少,杂以九等,好丑各半。每家除耕种外,规定都要种桑、养蚕、织布,从事纺织业,并从事养鸡、养猪副业。又根据公有制原则,收获不得归私有,除留粮食可接新谷外,全部都归国库。凡麦、豆、宁麻、布、帛、鸡、犬各物及银钱也一样都要归公有。至各家所有婚、弥月、喜事俱用国库,但有限定,通国皆一式,不得多用一钱。其徐鳃、寡、孤、独、废疾,都颁国库赡养。

但这种土地全归天父的法令在颁行以后,在1845年征收夏粮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即耕种土地的农民“天亩做自产”,不将粮食上交,仅仅在两司马甲辖下的二十五户人家,每家都有隐匿粮食产量,虚报食量人口的事情。比如有一家突然多出三个老娘,两司马甲问他:“汝家素贫,你父岂可纳妾?以前怎未见?”答曰:“躲兵灾去了,天国安定,刚刚返来。”

所以在1845年征集秋粮的时候,天国,包括两司马甲,不得不依靠另一种传统的力量:胥吏和乡绅,来征集秋税。这就是平等王和自由王联袂上奏的《照旧交粮纳税》:

“缘蒙天父天兄大开天恩,差我主二兄建都天京,兵士日众,宜广积米粮,以充军储而裕国课。弟等细思安徽、江南米粮广有,宜令镇守佐将在彼晓谕良民,照旧交粮纳税,如蒙恩准,弟等即颁行浩谕,令该等遵办,解回天京圣仓堆积……”

但乡绅不是傻子,既然天国有用到他们处,这些人便狐假虎威,先催缴自己名下的欠租,不仅是自1844年建都天京以后的,包括多年前,被天国命令勾销的“积年旧契”,连本带利一并催缴。至于胥吏的顺风敲诈,那更是不消说的。

1845年的“秋征”,不仅乡绅与农民可谓势同水火,就是同为天国官员的粮官和乡官,也争执不休。粮官有征粮的责任,自然督促乡绅加紧催缴,对乡绅种种不法行为,视若无睹。而乡官,比如两司马甲,自己本是广西的破产农民,对佃农的苦楚感同身受,又有《天朝田亩制度》为依仗,自不容粮官胡来。

终于在1845年底的时候,两司马甲所在的太平郡,由乡绅坐镇的征粮局,被农民捣毁,屋庐多毁,器物掠空,县监发文捉犯,而逃遁者多,查擎数日,始获曹、顾、贾三人。

捣毁征粮局案事关军粮征集,所以天候黄玉昆亲自下访办案,对被抓的三人训斥一番后释放,也没有追究两司马甲的责任。

两司马甲虽然逃过一劫,但仍旧有为天国征粮的任务,而江西战役即将展开,征粮刻不容缓,所以两司马甲,以及其他许多同僚,不约而同的想出一个办法来:它要向富家大户借捐。而对一般性质的收费,则按贫富分多寡,发完粮牌时,“每张或三百有徐,或五百有徐,富户亦有千文不等”,富户收费三倍龄贫户。到收每户银米时,是一律的,但规定“贫户无力完者,有力者倍完以足之。不肯完者拘人封房”。把贫户的负担加在富户的身上,富户不肯交的,则捉人封屋。通过挤压乡绅家产的办法,终于将1845年出征前的军粮筹集完备。

然而,两司马甲的心底深处,却有一丝疑惑:挤压大户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今年的夏粮,怎么才能收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