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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郎闿的发现

大晋永和七年二月二十二。

尚书台吏员一大早便在邺城四处奔走,传达太子冉智谕令,大魏文武臣公午时前赶至琨华殿朝议。

自去年八月北征以来,这是大魏第一次启用琨华殿,也是太子招集的第一次朝议,在襄国战败、冉闵下落不明、局势变幻莫测之际,太子这次的举动很有些意味。大魏朝臣如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接到谕令后即刻赶往皇城。

当然,对于知情者来说,这次朝会并没有值得期待的地方;两天前,新义军带来冉闵死讯,石青提议朝廷大举公祭之时,这次的朝议以及主要议题就被确定下来了。

郎闿便是知情者之一。洗漱之后,随便用了些食物,他迈出郎府,踽踽向皇城行去,一路之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昨晚太武殿的情形。

昨晚,郎闿、刘群、孙威、韦伯阳在太武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最终还是见到了董皇后以及大将军董闰。

孙威和韦伯阳此来的目的很简单,是求朝廷安置的。眼下孙威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戍卫之责也被蒋干代替,堂堂戍卫将军成了无职无权的闲人,实在很尴尬,于是他来找董闰,要求回到悍民军中。韦伯阳原本没有正式官衔,他一直随侍其父御史大夫韦膄身边,帮着打理政事,韦膄殁于乱军之中,他没了随侍对象,于是来找董闰说项。

董皇后与董闰对孙威、韦伯阳颇有好感,不仅因为他们是冉闵嫡系,还因为时逢人心离散,两人勇于担当,这份忠义太过难得,特别是韦伯阳,不顾丧父之痛也要为朝廷出力,精白之心,殊为可贵。明白两人的意思之后,董皇后和董闰欣然应允,命孙威回悍民军,暂以将军之名行校尉之职,领一营三千人马;拔擢韦伯阳为中书令,日后随侍太子左右。

孙威、韦伯阳满意而去,郎闿和刘群被董皇后和大将军留了下来。两人向董皇后和董闰禀明朝中诸公对公祭所做的安排,听说公祭只需十日,大将军董闰如释重负,随即告诉二人:公祭之后,太子应即刻登基称帝。诸公当提前谋划,有所准备。

按照礼制,冉闵安葬之后,太子就该顺理成章地登基称帝。这事原本没有多议的必要。只是思及冉操喊出的“内乱”二字,郎闿恍然感到其中没有那么简单。可是,邺城有谁能呼风唤雨动摇国本?郎闿苦思一夜却不得其解。

经过冉闵一两年的整合,邺城文武互相牵制,政局渐趋平衡,无论是董大将军、蒋干、张温这等将帅,还是申钟、刘群、缪嵩等重臣,只可能离心离德,却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颠覆国本。郎闿苦思一夜却不得其解。

思酌之间,郎闿由金明门进皇城,来到琨华殿前广场。此时未到午时,广场上到处都是等待朝会的官吏,大伙三五成群两两一伙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郎闿展目四顾,打算寻找知己之人叙话。眼光一扫之下,他发现广场上有两处地方特别异常。这两地聚集的官吏特别多,气氛与其他地方迥异,很有些亢奋,最奇怪地是,这两处被邺城官吏围在中心的人士他竟然不认识。

怪了?难道地方上又出了什么名士?郎闿大感诧异,打量着热闹圈子里的中心人物,一边向就近的踱了过去。

这个圈子中心是个年约五十的谦和文士,此人一言一行,带着世家子弟受礼仪熏陶的痕迹,只是还有些拘谨,实在没有杰出人士的风采。郎闿疑惑地拉过身边的官吏,问道:“这人是。。。”

官员谦恭地回道:“回禀大人,他是前太傅刘隗的嫡亲弟弟,幽州刺史刘准。”

原来是他呀。。。。。。郎闿恍然大悟。

刘准籍籍无名他不知道,刘隗的名号他却是知道的,既然刘准是幽州刺史,郎闿也就明白他身边为何围着这么多人了。幽州被鲜卑人占领,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幽州刺史退屯渤海郡,正面对敌鲜卑大军。朝廷诸公对鲜卑人有些好奇,于是找上他问询。

“诸公放心。鲜卑人没什么好怕的。前次慕容恪、慕容评亲临渤海,刘某与新义军联手与共,他们还不是知难而退了。。。。。。”

人群中飘出的刘准话语正好印证了郎闿的想法,郎闿一笑,霍然忆起,如今刘准客居马颊河一带,算是在新义军庇护之下。暗自琢磨着,他来到另一个热闹的圈子外。

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看上去像是个粗豪的武人,郎闿仔细打量,却在这人闪烁的目光里感觉到几分精明。

此人比刘准倒要强上几分,只是不知是谁?郎闿向身边人一打听,被人告知这是渤海太守逢约。

咦,这是怎么回事,他和刘准怎么都来邺城了,难道渤海郡有变?

郎闿有些吃惊,靠近几步,站在圈子外侧起耳朵,随即听逢约豪气地说道:“他*奶*奶*的!鲜卑人打仗不行,倒是奸猾得很。上次逢某与刘刺史按照石帅指点,诱敌深入,击其暮归。眼看慕容评、封奕已然中计,五六万人马就要全军覆没,谁知慕容恪突然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招呼起鲜卑人就跑。哈哈哈。。。算他们运气好,当时是夜晚,我等不及追赶,硬生生让这大一块肉从嘴边逃脱。可惜之至,可惜之至啊!”

逢约话音未落,四周已是一片喝彩。众人被他这番话挑逗的心痒难挠,议论不休。

“真是可惜!慕容恪、慕容评那可是燕国三辅中的两辅,要是能。。。。。。”

“鲜卑人没什么了不起,能拿下幽州不是因为厉害,是因为邓恒、王午胆怯避战的缘故。”

“没想到逢太守这般威风,竟能让五六万鲜卑人闻风而遁!”

“主要是因为新义军吧。镇南将军可是能把蒲洪、姚弋仲治得服服帖帖的主,慕容恪、慕容评焉能不怕!”

“兄台说得有理。石帅威震天下,四方宵小闻之无不胆丧。慕容恪、慕容评一听说新义军现身渤海,跑的那叫个快啊。哈哈哈——”

听到这些对话,郎闿倏然一惊。镇南将军、石帅、新义军这些称呼就像划过黑暗的一道道闪电,映的他心中一片通透。内乱因何而来?谁能动摇大魏国本?刘准、逢约为何来到邺城。。。。。。无数苦思不解的疑问隐隐都有了答案。

刘准、逢约曾向邺城奏报过渤海战事,那份奏报很简单,只说慕容评、封奕两路夹击渤海,刘准抵挡不住,将民众撤至马颊河,逢约联合刘准部以及新义军坚守南皮,鲜卑人攻击无果,最终撤退。

这种小规模战事在邺城没有引发任何涟漪便即被人遗忘。直到今日从逢约、刘准口中道出,邺城人才感觉到其中的曲折。原来在这场小规模冲突背后还隐藏着如此多的玄机。

郎闿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在意的是,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石青。两人私交一直不错,在郎闿眼里,石青是个热情果敢、勇猛忠诚的小兄弟。冉闵因谶言而欲对石青下手,他很不以为然并暗自为石青不平,认为那明显是冉遇挟私报怨之举。鉴于此,他对这个小兄弟更为关心照顾。必须说明的是,这种关心照顾是高高在上的兄长对身份稍低的兄弟爱护,才华横溢、位高权重的世家子弟郎闿从不认为,石青有与他并肩的资格。

在这种潜意思的心理影响下,每当石青取得一个胜绩,他有的只是欣慰,而从未深思其中蕴含的意义。直到他整夜苦思内乱之源而不得,直到他在依托新义军的逢约、刘准身上看到无所畏惧的豪气,直到他从朝廷官员口中听出对石青的推崇,他才知道他错了,他一直没能正视自己的小兄弟石青。

姚弋仲、蒲洪那是连冉闵都顾忌的人物,吕护、段勤、段龛哪一个不是一方之雄,却尽皆折在新义军手上;堂堂南和张氏子弟、赫赫有名的悍民军双璧之一、豫州牧冉遇被新义军压制得死死的,只能偷偷诬告。

能做到这一点,石青岂是易于之辈!

郎闿倒吸口凉气,在记忆中四处搜寻,在心中重新审视石青。

不注意还不觉得异常,一认真审视,郎闿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他蓦然发现,一年多来,冉闵专注经营邺城之际,新义军势力已经遍布中原。青州、兖州、司州、徐州(不用说,周成肯定与他狼狈为奸)、关中秦、凉、雍三州无不归入其麾下。新义军势力甚至越过黄河,西面据有河内郡、枋头,东边直达冀州的渤海郡、平原郡。

如果说,冉闵经营的堡垒邺城算是一个点,石青经营的就是一张大网,并且,不知不觉中这张大网已经将邺城包围的只剩襄国方向一个出口了。

天哪!他怎么做到这一步的?难道,真是应。。。。。。。

想到谶言,郎闿不敢想下去了。。。。。。

这场朝会郎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渡过去的,浑浑噩噩之间,他见到太子冉智悲痛地宣告冉闵的死讯,他见到董闰慷慨激昂地陈说,激励朝臣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他见到文武百官惊惶、悲痛、绝望、激奋等各种表情,最后他见到石青以太常卿的身份站出来,督请琨华殿所有人等出城恭迎冉闵遗体。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群臣行列,出了琨华殿,出了皇城,出了邺城,向华林苑明光宫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