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笙望着烛火,也没有意外。“你知道他?”
“如何能不认得?你也说了,他威名赫赫,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历史里抹不去他的事迹。”
潮笙沉默下来。抹不去又如何呢?“有时我替他不值。在沙场上战了一辈子,最后不是死在沙场上,而是死于权利和阴谋!”
赫连勋轻轻地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这话说得其实一点也没有错。更多时候,还要看跟着的那个主子值不值得。我的父皇曾经让你父亲归降梁国,许他半壁江山,但被他一口拒绝了。”
潮笙震鄂,“你说的是真的?”
他点点头:“十多年前,天下一片战乱,你的父亲战功威震四方,各国国君都派使者拉笼他。若不是他,齐国早就被梁国灭了。当时我父皇和他说必定会后悔跟了一个昏君——”他停了下来,道,“不过,他是齐国人,如果连他都背弃了齐国,齐国万劫不复不说,他在历史中也只是留一个罪名了。”
潮笙听着他说她父亲,竟然觉得在听别人的故事。
“潮笙……”
“嗯?”她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眼里看到一汪柔情。她别开目光,“不要怜悯我,我不觉得自己可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是有幸活下来的那一个,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她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有点困了。”
“你睡床。”
“我趴着睡。”
“你睡床。”他坚持,“我是男人,吃点苦无所谓。”
潮笙看了看他,没有异议,到床上去了。
赫连勋吹掉了灯。潮笙刚开始还有点防备,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知道赫连勋其实是个谦谦君子,但毕竟男女有别,同处一室总是有点危险。
她躺在床没睡着,赫连勋似乎睡着了。她听到他不安的呼吸,她轻声叫他:“赫连勋?”
没有回应。
他睡得似乎不安稳,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半夜的时候,他忽然大叫一声“潮笙”。
潮笙还没有睡着,便道:“我在这。”
他到了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潮笙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继续摸索:“怎么了?”
“做梦。做了个可怕的恶梦。”赫连勋掀开被子跳进来,不由分说抱住她,潮笙瞪大眼睛,四肢僵硬,“你干什么?”
他抱她抱得很紧。“潮笙,别去明洙岛了。就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山上。”
“为什么?”他的语气泄露了太多紧张,让潮笙有一丝动容。在这世间,还有谁会紧张她呢?“梦见我死了啊?”
“别说,别说。”他的嘴唇贴上她的脸颊,“你别走,行不行?”
她呼吸紊乱,“你离我远点!”
“那你答应我别走。”
她沉默了会儿,幽幽地叹息:“对不起。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一定要去明洙岛,为什么留在这里不行?”
潮笙认真地望着他:“留在这里也并非不行。我喜欢这归隐山里的感觉。可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觉得我留下来是对你暗生情意?赫连勋,我……”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唇,“别说出来。我都知道,不用你说。那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会很难受。”
“对不起。”赫连勋很好。如果没有司辰,也许她会爱上他。可是,她还忘不掉司辰。
“一定要去明洙岛,是吗?”他问。
“我想回齐国。”她毕竟是齐国人。
“那,我送你去。”
“不用了,赫连勋,”潮笙望着他,“既然从我身上看不到希望,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少见面,很容易就会忘掉的。”
“我们九个月没见面,我为什么没有忘记你一分一毫?”他的声音有点压抑,“你乌黑的头发,你的脸,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为什么像刀刻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可恶!”
“九个月忘不掉,那以后,我就不再见你了,总有一天能忘掉的。”潮笙说,“就像我,我觉得我总能把司辰忘掉一样。只是花的时间长或短而已。”
赫连勋把头埋进她的颈间。潮笙没有推开他,就那样木然地由他抱着。心里有一丝混乱,她想,情爱这个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它把好端端的人变得失魂落魄,它让一些人生死相许,让一些人家破人亡。
怪不得聂将雨遁入空门。那种绝望,她忽然在此时深刻地感受到。她的爱情是无望的,赫连勋的爱也是无望的。
她想告诉他,如果有来生,她来还他这份情。可,来生是多么虚无的东西,她都不信神佛,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来生。今生都不能相许,许一个来生,那就是笑话!
要有多久才可以忘掉司辰呢?她想了想,也许这个人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毕竟他在她生命中占的比重那么大。那么,要花多长时间才会不爱他了呢?
她也不知道。
未知的未来,未知的他们。
赫连勋在潮笙身边心满意足地睡着,潮笙却一夜未眠。清晨的时候拿开他缠在她腰间的大手,下了床,拿上已经收拾好的包袱,准备独自下山。
走到门那边,她回头看了看赫连勋。
他睡得很沉。她心里有点沉重,莫名的沉重。
他们不需要告别,更没有必要依依不舍。反正今天都要离开。拉开门,又关上门,她在清晨的薄雾中冒着细雨下山。
再见,赫连勋。
☆☆☆☆☆☆☆
赫连勋醒来,鼻间似乎还有潮笙身上好闻的像茉莉一样的香气。
可她已经不在床上,他有一种预感。他跳下床,寻找她的身影。
果然,空空如也。以往的早晨,她会做简单的早餐,空气中都是米香。可现在只剩清冷的风。
她走了。
今天他们下山之后也要分手的,但她提前一步不辞而别,还是令他沉重。
她走得这样匆忙,是害怕他?
她已经离开了司辰,又为什么不能待在他的身边呢?他可以等,等她忘掉那个人,三年五载,难道不够她忘记掉吗?
她却不愿意给他三年五载的时间。
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真的会去明洙岛吗?
☆☆☆☆☆
司辰坐在书房里,灯光半明半暗,映在他脸上。
他专注地看折子,批奏折批得飞快。
“殿下,已经子时了,请就寝吧。”内侍冒着风险,战战兢兢地进言。
司辰看了看更漏,“子时了?”
“正是。殿下请早些就寝,保重身体啊。”
司辰人点点头:“嗯。”他批完下一个折子,起身回寝宫。
偌大的寝宫,清清冷冷,薰了一室的茉莉香。栀子过来服侍他,他张着手,任她脱掉外衫,又换中衣。他看着栀子,想起有个人曾经很嫌弃地说:“你不会自己穿吗?”
栀子替他系好带子,“主子,洗个脸再睡吧。”
她拧了热热的布巾给他,他随意擦了擦,躺回床上,栀子要吹灯,他说:“点着灯吧。”
栀子道了是,慢慢退出去,关上寝宫的门,空旷的屋子里,便只有他一个人了。离那封信到他手中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最初的时候,他想要自己去一趟泽荷,可如今身份所迫,他不可能随意离开金都,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可以去。
他也没有派人去查探那消息的真与假。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是假的!
再过一两个月,潮笙必定会回来。她不曾走得太远,他能感觉得到!人若她死了,他一定能感应到。她去得太久,只是因为梁国太远了。所以潮笙一定是不会死的。那晚烂醉之后,他得出这个答案。
他让自己保持常态,比从前更注重健康,他准时吃饭,按时睡觉,闲时散散步,练练剑。他想,等潮笙回来的时候会欣喜。她一向都不喜欢他睡不好,只要他睡眠充足,她也替他开心。
他睡得不错,傅明琛开的药让他可以整夜安睡,神清气爽地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栀子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今天是几月初几?”
“已经四月初三了。”
“哦。”司辰唇角微勾,“天气已经开始暖和了。”
“是呢。主子昨晚可是做了好梦,今天早上醒来心情这样好。”栀子笑着说。
“是,梦见潮笙了。”
栀子怔了怔,随即赔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潮笙,不知道潮笙进过宫,也不知道潮笙偷偷溜出了宫。她好奇潮笙的去向,但她是在司辰跟前服侍了很久的“老人”了,君心又岂敢胡乱揣测。
司辰在花园散步,力生作陪。力生这几天有点恍忽,常常出神。
司辰在花园散步了一刻钟,回书房去。力生跟进书房,一眼瞥见放在案上的几副画像。
有司辰的画像,画得十分传神。还有平铺着的一个头戴玉冠的男子,肤色略深,脸颊轮廓深刻,眉毛英挺,眼睛深遂锋利,鼻子非常挺。他穿着一身戎装,手中握一把巨剑。
“这是……”力生呆住了。
司辰看了看画像,又看他,“认识?”
“他是谁?”
“梁国王爷,赫连勋。”
力生皱着眉:“这明明是连赫啊……”
“连赫?”司辰疑惑道,“那是何人?”
“去年我和潮笙受伤,就是连赫救的我们。”
司辰眸一抬,“你确定是这个人?”
“肯定是。长得一模一样,连赫手中拿着的也是这把剑。”力生看着画像,点着头疑惑地说。“可他怎么会是梁国王爷?”
“你们受伤,他为何会出手相救?”
“他是潮笙的朋友。”见司辰疑惑,力生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属下也不知道。潮笙腹背受敌,背部中了一刀,是他出手将几个刺客击毙,救的潮笙。后来他才来救的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梁国王爷。一点都不像王爷啊。”
“潮笙和他很熟悉吗?”司辰淡淡地问。
“应该是旧识。连赫救我们那一次,一定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力生道,“他们之间似乎还有什么纠葛,当时我和潮笙要走,还是避开连赫逃跑的。”
“纠葛?”
力生点了点头:“大约他喜欢潮笙。”
“是吗?”司辰手中的笔搁了下来。“那你觉得,他可有可能杀了潮笙?”
力生不解他何出此言。
司辰说:“他是赫连勋,潮笙此去梁国要杀的那个人。”
“……”
“赫连勋,会杀潮笙吗?”
力生心中顿时升起一些希望:“不知道。也许,也许不会吧?”
司辰沉默了半晌,说:“力生,你去一趟明洙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