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兰亭中,横七竖八地倒了几个酒瓶子。司辰趴在桌子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他纵然是喝醉也不呓语,安安静静的,只是埋头在臂弯。
脚步声响了起来。
“你来了?”司辰头也不抬,“你是不是很生气?别生气,潮笙,我怕你走了,才把你送进宫。”
没有人回应他。
“可你终于还是走的,走得更远了。”
耳边一声叹息。
司辰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轮廓,但足够让他分清楚来人是谁。“明琛,你来做什么。”
“别再喝了,你醉了。”
“醉了也好。我活得太清醒,没有醉过。”司辰抓起酒瓶,往口中灌了一口,“可纵然是这样,我也醉得不彻底。”
傅明琛一把握住他手中的瓶子。“不要再喝了!喝酒能管什么用?”
“能让我一醉方休!”
“醉了又如何?醒来之后,你能看清楚现实了么?”
“现实是什么,什么又是现实?”
傅明琛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怎么,一个宁潮笙就那么重要?”
司辰笑了起来,他坐直身体,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漆黑的眼睛像一汪大海,深沉得不见底。
“也没多重要。如果真的重要,就不会做那么蠢的决定。”
“看清现实。她不过是个女人。”
司辰冷笑一声,抬头看他,“你看得这么开?难道你不曾……”
傅明琛道:“那又如何?生与死,我看得比谁都透。只要她过得快乐,是生是死,也没区别。”
“死了,焉能快乐?”
“你怎么知道她活着不比死了更快乐?”
司辰摇摇晃晃地又灌了口酒,“是吗?让她死了会比活着更快乐,她是这样和你说的么?”在他的身边,就真的那么痛苦?她倔强地在他面前一句也不说,可她可以在傅明琛面前毫无顾忌地流眼泪。
“没有。”傅明琛道,“人死了,让她安息吧。”
“你相信她死了?我不相信。”
“那又如何呢?你要千里迢迢去梁国证实这件事么?”
司辰沉默了下来。呵,去梁国么,去了有没有意义?如果要回来的只是她的一抔尘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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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勋和潮笙在山上待了半个月。
每天赫连勋带闪电去捕措,有时候她也一起去。她的箭术很准,但赫连勋更在她之上,几乎百发百中。
关于这个问题,她虚心讨教。他就手把手地教她他的独门秘技。
三餐一般都是潮笙做,早上打猎,下午他们有时候一起练剑,切磋武艺,他们像一对挚友,每天都很愉快地相处。
尽管孤男寡女共处,赫连勋半分都没有逾越,也没有多流露出半分对她的非份之想。这让潮笙很自在。
平和了心态,她发现和赫连勋不站在对立面,她们很容易就变成好朋友。她觉得他有时候有点像司辰,更多的时候,像傅明琛。
想到这两个人,她心里便像打翻了五味杂坛,种种滋味绕上心头。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赫连勋放出去的消息应该已经传达金都了吧?
司辰他知道她死了,会如何?
他可会为她伤心?
傅大哥看惯生死,她的死,他应该也觉得能接受吧。她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身边的草地陷下去,赫连勋的清冷气息笼罩过来。
“没什么。”这个地方就在悬崖边,对面是一小挂瀑布,底下是幽幽山谷。潮笙偶然散步到这里发现的,是个观览景致极好的地方。
“明天要下山了。”他眯着眼望前方。
“嗯。”这些天她想了很多。
“离开之后,你要去哪儿?”
“齐国。明洙岛。”她转过头看向他,“知道那个地方么?”
“我去过。”
“哦?”
“景致非常优美的小岛,令人难忘。”他说,“你打算在那里过下去?”
“是。”
“怎么解决生计问题?”
她说:“当个渔夫如何?卖得掉就赚些薄钱,卖不掉就自己吃。”
赫连勋笑了,“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若我去做客,可欢迎?”
“当然。”她说,“打上来的鱼全都送给你。”
“吃不了那么多怎么办。”
“一起把它卖掉吧。”
听起来是不错的安排。“可是潮笙,你只有一个人怎么办?”
潮笙的嘴唇微微地勾起来。“从十岁到现在,虽然身边有雪秀,孟华,司辰,师父,傅大哥……但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个人。”
“潮笙……”他看看她。
潮笙微微地笑:“别一副看小狗的表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那你呢,赫连勋。”
“我什么?”
“你也不回宫,一直都留在军营?”
“不一定。最近我父皇母后催得凶,想让我回宫娶妻了。我的侄儿都已经两岁多了,我还未妻亲,他们不痛快。”
“反正你们皇室的婚事都做不得主,再反抗最后还是得娶,还不如早点儿娶了,万一那个姑娘是你喜欢的呢?”
赫连勋自嘲地笑笑,叨一根草在嘴里。“下山之后,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了。”
“何解?”
“和你朝夕相处了这一段日子我很开心,见不到你我会失落。”
潮笙假装没有听见。两人望着前方,恰是将要日落的时候,景致无比地优美。
这样一起看日落的日子,下了山之后,还可能会有吗?
她去齐国,以后见面的机会一定很少。但,比起她在金都,她去明洙岛还是令他放心一些。
这样的好的夕阳,入了夜之后也是一片漆黑。而且天色大变,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两人草草地吃过晚餐,在昏暗的煤灯下用匕首削木头。
赫连勋喜欢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潮笙便跟着摆弄。反正无聊无事可干,摆弄摆弄倒是很打发时间。
潮笙削一个木头人,一个用力过猛,脸被削了一半。她生气,赫连勋看了一眼,笑道:“没把自己的手指头削掉已经很好了,气什么?”
“不玩了。”她扔掉那些东西,取来扫把扫掉地上碎屑。
外头的雨还在下,下了雨,山里很凉很冷。潮笙回到自己那个房间准备早早睡下,赫然发现被褥湿了一大片。
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床铺上方的墙已经湿了一片。屋漏偏逢连夜雨,呵,今天运气实在不错!
她爬上床上,踮着脚尖也够不着漏水的墙。
最后无法,只得叫赫连勋。
赫连勋看了看墙,无奈地说:“只能等明天我拿些泥抹一抹。”
“你这房子建得真是不怎么样。”
“咳,我又不是盖房子的,能盖成这样不错了,不能要求太多了。”赫连勋说,“你今晚睡我那一间吧。”
“你呢?”
“就睡这。一点湿不要紧。”
“棉被全湿了。”潮笙皱着眉头说。
“不要紧。”
潮笙看了看他。这个男人,有很多时候让她感动。看他收拾着被褥有点烦恼的样子,潮笙说:“算了,这天气睡湿湿的铺盖,明天你准要生病。老规矩吧,上半夜我趴在桌子睡,下半夜换你。”
她走到隔壁房间。赫连勋捣鼓了半天才过来,“不会漏水了,就是没有多余的被子棘手些。”
潮笙坐到桌子边,想了想,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来,对着灯翻看。
无非是一些才子佳人的白话小说,将爱情吹嘘得多美好,往往为了爱可以抛弃一切,只为两人能白首到老。
有几个人为爱抛弃了一切?像司辰,他也未必不爱她,可他为她又做过什么牺牲呢?据她看来,爱仍旧抵不过私心,抵不过男人的野心。
虽然明知道这些书都不切实际,但偶尔看看,心情也能好一点,对未来也还有点儿期盼。
“看什么?”赫连勋到桌边来,递给她一杯水。“没想到你还喜欢看书?”
“我看起来像斗大的字也不识得一个么?”
“大多剑客都是如此。”
“我是个有文化的剑客。”
赫连勋笑出声。“哦。”
“你笑我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啊?不信你来考我。”
赫连勋望着她,眼里笑意点点。“你可知道李商隐的诗?”
“知道几首。”
“有一首可贴合我们现在的情形的,也是我最喜欢的诗。你知道是哪首?”
潮笙想了半晌:“留得枯荷听雨声那个?”
“你还真知道。”
“我素来不记得诗名,诗的内容倒还记得。”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赫连勋笑道,“那你可知道崔雍和李商隐的关系?”
潮笙仔细地想着,她记得娘在教她这个诗的时候是说过的。她想了很久:“好像是表兄弟。”
赫连勋点头道:“是表兄弟。李商隐曾在崔雍家中住了一段时间,离开后在某个夜晚想起他们,遂做了这首诗。”
潮笙道:“原来你是个有文化的武夫。”
“……”他被茶水呛到了,“武夫?”他摇摇头,“我才不是武夫。我能文擅武,博览群书。”
“好吧,你是天下第一才子。行了么?”
赫连勋笑望着她:“四国女子大多是不上学堂,不读诗书的,你怎么认得字?他——教你的?”
她摇摇头,“我娘教的。我娘的父亲曾是齐国文考状元,在京城当个八品小官。我娘是独苗,我外公很疼她,把自己的学识倾囊相授。我娘在家乡有一点名气,大家都称她为才女。不过,她常常调侃自己嫁了个武夫。”
赫连勋笑望着她。“你的父亲是武夫吗?”
“他是将军,不是读书人,但唬弄风月的诗句也知道几句。”潮笙极少和人说起她的过往,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和赫连勋提起了。“他没有你有文化,不过他英勇善战,赫赫威名,震煞四国。”
赫连勋的面容肃然,“原来,你是宁威的女儿。失敬,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