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勋大惊。
“没事,还死不了。”潮笙躺回床上,望着帐顶。刚刚她做了什么梦来着?漆黑的夜里,她用剑指着赫连勋。她让他走,再不走,她就杀了他。他就直直地站在那里:“你杀了我,我也不走。要走就一起走。”
赫连勋端了水来,忧心忡忡:“没想到那一掌把你伤得这样重。”
“小伤。”
“对不起。”
“你很愧疚?”
赫连勋望着她。她淡淡地说:“那就请我吃饭吧。我饿了。”
在赫连勋的屋子住了三四天,每天喝三次苦苦的中药,还有各种加了草药的鸡汤,牛羊肉汤。
第四天她拒绝再喝:“我不喝这个东西了!”
“大夫说你体质弱,应该多吃一点补补身。”
“那大夫医术不佳吧!我几时体质弱了?”
“不要倔强。现在年青不养着点,老了可有你受的。”
潮笙怔了怔,偏头问他:“那时我已经死了,难受不难受还有什么要紧?”
“你这个人……”赫连勋冷了脸,“反正我告诉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你要不把大夫交代的这些吃完了,别想出房门半步。”
他甩手出去了半天,又回来,手中多了一牒果脯。“你就把那些补汤当成药来喝吧,喝完了吃点甜的。”
潮笙忽然间就哑口无言了。他待她的好,她看在眼里。可她是来杀他的,他对她这么好,她会心生愧疚。会下不了手!
见她沉默,赫连勋道:“你现在能起来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在房中歇了几天,着实觉得无味透了。潮笙同意了他的提议,刚走出房门,一股凉风吹来,她止不住打了个喷嚏。肩上一沉,多了一袭红狐狸皮的披风。
赫连勋面无表情地说:“外面冷。”
三月的泽荷,大多数时候都不冷,奈何这两天接连下雨,一下雨天气就显得刺骨阴寒。此时外头虽然没雨,天也阴着,远处的雾层层叠叠,尽头一片烟雾缭绕。
潮笙问他,“你不用去军营?”
“我时常不在军营,不要紧。”
“所以你是个吃空饷的将军吧?”
他一怔,眼里闪过笑意,点头道:“差不多。我就可以吃空饷还没人管得着,怎么样?”
他们踱步到林子里头。林子种着高大的柏树,此时新叶新芽,一片浅浅的绿色。草地上小草也长出来了,万物复苏,一派春天的景象。
“你也都不回皇宫?”
“过年在皇宫待了半个月。”他双手负在身后,“你呢?你在何处过的年?”
“有什么分别?”她唇角微勾,却不是一个笑的弧度,“我没有家没有亲人,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的。”
她想起司辰,心里没来由地还是一阵痛。
离开金都快三个月了。
她发现,自司辰对她冷淡了之后,她好似已经不认得他了,曾经自以为很了解他,他的心事她也能猜得十之八九。可现在,她甚至不知道司辰得知她离宫出走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愤怒?还是觉得,走就走了?
“过几天,等你痊愈了之后我们去一个地方。”赫连勋说。
“哪儿?”
赫连勋指了指山顶,潮笙说:“不会又是去剿山寨吧?”
他笑了:“哪来那么多山寨。这山上有一个瀑布很漂亮,我在山上建了个屋子,方便进山打猎时住。山头看着不大,里面动物品种却很丰富,无所事事时打打猎很不错。”
“你可真闲。”
“你就当我是个闲人吧。”
“我可不闲,”潮笙说,“痊愈了我自当要走了,跟你进山打什么猎!”
“那可太可惜了。这山里头啊,听说还有个帝王的墓穴,有很多盗墓者进山查堪过,可惜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你不是对盗墓也有兴趣吧?”
“万一不小心遇到了,我不介意进去游玩一圈。”
“你可果真是闲得发慌了。”
“到山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潮笙闻言皱了皱眉,望向他。他直视她的眼睛,“独处,不是更有机会对我下手吗?”
她怔愕,随即,像是被扇了一纪耳光,她心虚。他原来早就猜到了?明明知道她是来杀他的,为何不干脆解决了她以绝后患,还要精心地照顾她?
赫连勋却很平静:“此外,我们消失一段时间也不错。”
“你什么意思?”潮笙冷了神色,“没错,我是来杀你的,你还敢邀我一起进山,是太看不起我,还是高瞧了你自己?”
“你杀不了我,我知道。你更知道。”
潮笙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知道什么?!”
“一,你打不过我;二,对我,你下不了手。”
她冷冷地:“你怎么知道我下不了手?”
“因为我救过你。你这个人,”他瞥了她一眼,“欠人一文也想还人一万。所以你永远在还债。”
有那一瞬间,潮笙无话可说,辩无可辩。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可他却明白她性格中最大的弱点。
是的,她不能欠人一分一毫。或许是从小父母就教育她受人点滴恩惠要涌泉相报,又或者她的个性本身如此。
“别把话说那么满,”她冷冷地说,“我劝你最好对我多一点戒心,免得后悔莫及。”
“我也想看看,是不是你真的会对我下手。”赫连勋望着她的眼睛,“如果你能往我胸口插一刀,我也就可以死心了。”
她的心猛得一跳,低头看着脚边的青草。死心?难道他对她……还有心?
就算曾经对她产生些微的感情,长长几个月毫无音讯,难道还不足以让他把她忘记?
“下雨了,回去吧。”赫连勋说。
潮笙跟着他的脚步,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显得格外沉默。
潮笙被他的几句话说得心慌意乱。下不了手么?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下不下得了手。从前她被派去执行任务,杀的都是不认识的人,可要杀一个熟人,一个救过自己,对她有情的男人,她能下得去手吗?!
她不知道!
养伤养了大半个月,潮笙才算是好了,被逼着吃了那么多补品,她觉得自己身上连肉都长了些,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一些。
有时她觉得赫连勋的心意令她的心发酸。明明知道她可能会杀他,还逼着她吃补药,是要让她多长些力气好对付他吗?还是他真的觉得她无法对他下手?
这天一早就没见到赫连勋,她独自驾马进城,她租的那间屋子已经好些天没回去,里面一片狼藉,像是被谁翻过。
她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担心东西被盗。她只是疑惑,这间平房看起来穷酸破败,怎么还有小偷想要光临呢?
忽然间,她听见衣袂飘动的声音,一抹影子映进眼中,他以手压着嘴唇,示意她不要出声,健硕的身子如豹子一般灵敏,闪到她身边,将她拖入房中的衣柜中。
衣柜一关,视线立刻变得黑漆漆。潮笙看了眼赫连勋,他专注地从缝隙中看着外面的动静。
几个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悉悉索索的声音。
“白痴!人怎么会躲在米缸里!”
“嘿嘿,我只是想看看嘛。不过,米缸都见底了,想来她不住这里已经很久了。”
“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翻遍全城都找不着。该不会根本不在泽荷吧?”
“她肯定就在泽荷。”
潮笙皱着眉。外头的人是来找她的!会是谁要找她?
忽然间,赫连勋拽了拽她的手,他凑到她耳边道:“躲在这里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她点点头。
衣柜开了,赫连勋轻盈如豹,潮笙独自躲在衣柜里,听到他大喝一声:“你们什么人,敢强闯我家?”
那几个人显然懵了,没料到会凭空冒出个人来。
见只有他一个人,便开始耍横耍无赖。潮笙只听声音也知道赫连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给打趴下了。
“谁派你们来的?”
“偷东西,哪需要人派啊?哎哟!大爷,别踩!”有人哭着喊着讨饶,“我们只是来偷东西的!”
“不长眼睛,让你来我家偷东西!”
一阵哐哐响,想来又挨了几拳。潮笙忽然有点想发笑。
“饶命,饶命!我说,我说!”
“快说!”赫连勋不耐烦地道。
“我们来找一个姑娘。要把她捆了,送到齐国去。”
潮笙怔了怔。齐国?
苏晟阴柔的脸顿时映入脑海。是他要抓她去齐国?
因为她不为他所动,所以想要强掳她去齐国?可苏晟会不会太低瞧了她,弄这两三只虾蟹小将就能将她带走了吗?
可笑!
“就凭你们?”赫连勋冷哼。
潮笙躲在柜子里,听到外面哎哟声此起彼伏,然后,没声音了。她推开柜门走出去,看到赫连勋把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用绳子捆在一起。
“把他们打死了?”她问。
“没有,无端伤人性命做什么。”赫连勋拉起潮笙,“回家。”
“这些人怎么办?”
“晕个把时辰自己就醒了,到时候他们自己想办法走呗。”赫连勋突然回头道,“那边有个马蜂窝,你说捅了它我们再走怎么样?”
“……”
他像个孩童一般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腕走出平房的屋门。他和她共骑一匹马,她坐在他前面,他拉着缰绳,她便整个人都在他怀中。
风吹起他们的头发,鼓起他们的衣袍。赫连勋的气息钻进她的鼻间,她有点儿恍忽。想到司辰。
赫连勋忽然勒马减速。潮笙张望着,这是回他家的必经之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她不知道他为何停下来。
他说:“你等一等。”
他一溜烟钻进了附近的林子,过了会儿回来,竟然带着只白色斑点花纹豹。那只豹子像只宠物般跟着他,时不时用头拱一拱他的腿。
潮笙愕然地望着那只豹子。她曾经听说过有奇人异士养豹子老虎做宠物,却是第一次真的见到有人与豹子如此亲昵地相处。
它身形细长,有点儿瘦,身量只到赫连勋的膝盖,想来是还未成年的豹子。
赫连勋带着它走到潮笙跟前,她有点防备。
“你不认得它了?”他幽幽地看她一眼,和豹子说,“瞧,她都不记得你了。亏你还老是想着她。”
“……”潮笙疑惑地望着那只豹子。这是……当时她在陆岭寨山脚下救的小豹子吗?
赫连勋望着她的眼,“想起来了吧?”
“真的是那一只?”
“是。它的腿有点跛,当时我把它交给一个兄弟照料,回泽荷时带了回来。”
“你养在何处?”
“我在哪儿,它就在哪儿。”
潮笙皱着眉,“难道你不怕它吃了你?”
“就算是畜生也是有情有爱的,它整天与我在一起,感情与我很亲厚。”赫连勋看她道,“你不与它打个招呼?”
那只豹子停在马的旁边,马不安地跺着脚,要不是赫连勋拽着绳子,它撒腿就要跑走了。潮笙摇头:“不。”
“来日方长。”他跃上马,低头和豹子说,“闪电,跟上。”
马扬蹄狂奔,白色的豹子在后面跟着,一转眼,它就窜到马的前面去了,快到让人不可思议,怪不得给它取名叫闪电。
“豹子的爆发力强,但耐力不佳,这样跟着跑,它不累么?”潮笙忍不住问。
“累了它自己会休息会儿,再跟上。”
“你难道不怕它伤人吗?”
赫连勋道,“从小跟在身边驯养,它没有在野外捕食的能力,也不懂得如何伤人。”
“它是条野兽,你却将它养成了狗,这样真的好么?”潮笙质疑。
“你这是在为它打抱不平?”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你说的没错,所以,它留在我身边的日子时日无多了。”
潮笙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我不是说,我们要进山去住一段时间?”他道,“趁机把它送到山里去,锻炼它捕食,保证它能好好地活下去再走。”
“原来这才是你要进山的目的。”潮笙顿了顿,说,“赫连勋,你的心地……从小就这么好?”
他说:“也不是。看情况。该狠的时候狠,该仁慈的时候仁慈点也无妨。”
“为什么要对一只豹子仁慈?”
他没有回答。潮笙想,难道是因为她?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可笑,他纵然有那么一点喜欢她,也还不至于喜欢到这个地步!
到得他的屋子,有仆人将马牵走,那只豹子懒洋洋地走过来,仆人吓得窜到了屋顶上,显然它不怎么常来。
“你把它拴起来。”潮笙说。
“你害怕?”
“我是不怕,你没看见你家仆人丫鬟都在发抖么?”
赫连勋没有二话,拿个皮索铁链将它的头套住,拴到院子里的树上。
它不知是跑累了还是随遇而安,直接就趴到地上,眯起眼睛来打盹了。
潮笙隔着一小段距离望着它。赫连勋说:“想摸摸它么?它和小时候可不一样了,但是毛很软。”
潮笙看着它半晌,有点犹豫,“平时你喂它吃什么?”
“杀好的鸡肉,牛肉,羊肉。偶尔还吃点苹果。”
“苹果也吃?”她目光转向他,他正蹲着摸它的脑袋,它抬眼看是他,又低头让他摸着了,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它不挑食。”
潮笙蹲到了他的旁边,也伸手在它头上摸了摸。兴许是感觉到生人的靠近,它一下子爬了起来,潮笙正要往后退,手却被赫连勋握住,一齐摸着闪电的脑袋。“闪电,她是救你的姐姐。”
手被他握着已经不自在了,听到这么说,潮笙的脸顿时飞红,“谁是它姐姐,你才是它姐姐!”
赫连勋也不介意,“它是不是很乖顺?”
闪电一直望着潮笙,见赫连勋握着她的手握自己的头,总是抬头用舌头去追逐他们的手。
“它想干什么?”
“想舔舔你的手。”赫连勋道,“动物之间,一向喜欢这样表达爱意。”
“你倒是懂得很。”
“我养过不少动物,”他微微一笑,“小时候养过小老虎,它一岁时放回了山里。我还养过雕,老鹰,一匹狼。”
潮笙忽然发现赫连勋有酒窝,她也才发现,赫连勋长得很英俊,是像她父亲那种英俊伟岸,顶天立地的男儿。
她抽回被他握着的手,他看了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自己一下子一下子摸着闪电的脑袋。它像一只小狗般用两只前爪扑抓她的手,她逗它逗得起劲,它也玩得起劲,忽然它就觉得无聊了,趴下去,任由她摸它的头也不反抗了。
“看,它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
“它看见生人时会一直保持警觉,动物的直觉是怕受到伤害,但是它不怕你,”他说,“也许它还记得你救过它的事。”
“怎么可能!纵然是人都不记得年幼时遇到的人和事,更别说小豹子了。”她玩够了站起来,两人一齐站在院子里面洗手,他递澡豆给她。
“方才被你打趴下的那些人,你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潮笙方才问道。
“不知道,既然是齐国来的,那和你的身份应该脱不了干系吧。”
她看他一眼,“我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他道,“若你要说,我就听着。”
她沉默。
赫连勋说:“明天我们进山。”
她瞥他一眼,“我有答应要和你进山吗?”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