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有点诡异。
灯光幽幽的,风吹来,烛火就要灭掉似的凌乱狂舞。桌子上摆了三样小菜,两碗米饭,节俭朴素。
他不是王爷么?就算在军营习惯吃苦,这也太检仆了。潮笙倒不是觉得菜式简单,只是对他的生活方式感到几分好奇。
“你平时都在军营吗?”她问他。
“没事的时候都在军营。”
“有事的时候呢?”
赫连勋墨黑的眼看向她,“你对我不感兴趣,又何必多问。”
潮笙被他噎到了。
他夹了一筷子鱼到她碗里,“你想要知道的,都差不多知道了,不能让你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以后不要来军营找我,昨天是你运气好才能走得掉。”
“是我运气好吗?”她冷哼。
“好吧,你跑得够快。”他说,“那是因为没有惊动我,不然你跑不掉的,何土生。”
“……”
“明天我会帮你准备马匹。”
“嗯?”她惊讶。他想开了?
赫连勋说:“勉强没什么意思。你都说了此生只爱司辰一个人,我纵是抓到了你也觉得无味。可是潮笙,人生很漫长,漫长的人生通常有很多变数。”
她没有说话。
“我希望有一天那个变数来了,你会来我这里。”他说。
她一笑,“你也说人生很漫长,会有很多变数。也许过一二年,你就遇到了另一个想要结伴走下去的姑娘了。我祝福你,赫连勋。”
“我不用你祝福,如果你真的想我幸福,就到我身边来。”赫连勋说,“我等你。”
那扒进口中的饭,竟然是那么苦涩。潮笙很想温和地和他说:别傻,别等我,我不值得。
她何德何能?大好的年华,不要为她干枯了。可她不说了。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喜欢她,这些话就算再委婉,说出口都是伤人的。
第二天,他亲自送她出城。两人在空旷的十里亭,相顾无言。
“你……保重。”赫连勋说。
“嗯。你也保重。”
“下次来泽荷去旧屋找我。”
“可能我不会再来。”
“来了就去找我。”
她点了点头:“好。”
“那个盒子,别忘了帮我送出去。如果实在找不到人,你打开盒子看看,喜欢就送给你。”赫连勋说。
潮笙想起来他让自己给某个人送物品的事。“知道了。”
赫连勋的脸笼罩在清晨的雾色里,隔着少许距离,她看得不清晰,但是他的轮廓却分明硬朗地映在她的眼眶里。
“我走了。”她夹紧马腹,朝着官道疾奔而去。
扬起的尘土很快就消散了,赫连勋望着她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漆黑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思绪,只是驻足很久很久,才终于策马回头。
☆☆☆☆☆☆☆☆☆☆
七月二十六,潮笙到达齐国边境与那卡桑相接的地方。天已经黑了,她只得在城中歇息一晚。
她走进客栈的刹那就感觉奇怪。
所有人都向她看来,只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潮笙若无其事地坐下,把剑放在桌子上。
客栈里安静得出奇。
潮笙想起去年她从福临山刚刚回到金都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听到一个姑娘身上佩带铃铛,集体全都跑了出去。
今晚,他们一定是为了什么共同的东西聚集在此处。难道江湖上又出现了什么人人想要争抢的东西吗?
直到她吃完饭,这些人依旧安安静静的。潮笙向小二要了一间客房,上楼时眼角余光瞥见他们都把剑握在了手里。
她心里咯噔一声。
这些人,莫非是冲着她来的?
这个可能性不是不可能。她握紧手中的剑,眼中闪过冷光。她没有进小二给她安排的那个房间,而是从二楼临窗的地方跳了下去。
底下是条黑漆漆的巷子,她听到后面有人喊:“追!她跑了!”
潮笙没走远,在巷子里拐了几个来回,闪进了一座黑漆漆的民居。外面有凌乱的步伐声,有人骂道:“被那个娘们儿逃了。”
“追,跑不了多远的!”
潮笙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
这些人,为何要追杀她?
她没有什么他们想要抢夺的东西,难道……她皱了皱眉。她行走江湖一年,手中有不少人命,就算积攒了仇家也不出奇。走这条路,她也早就想到这个结果。她不想与他们正面交锋,正面交锋总是难免吃亏。
那些人渐渐无声无息,她一跃跳上了屋顶,确定外面没有人,她才轻巧地跳下去,以迅疾的速度在小巷里穿行,从巷子里穿出去,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
她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这一夜她一直保持警醒,这一夜却风平浪静。潮笙心想,今天出关恐怕要费点儿劲了。
她把化身何土生的那套粗布衣服拿出来,精心地“妆扮”了一番。确定自己看起来就像个落魄的农夫。她有点懊恼,农夫应该牵头牛或者骡子比较相衬,可她那匹马挺好的,不想换啊。
思索了半晌,她买了一堆的土特产,把马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过了边境。
潮笙虽然专心地扮演一个土鳖,但一双眼睛始终用余光搜索着周围的动静。
一切如常,没什么异样。昨晚那些人呢?难道他们没有埋伏在过关之地?她相信总有些人散在附近,只是因为她化身的何土生和宁潮笙差别太大,以至于他们没有认出来。
过了关,要往前走一段才到那卡桑城。潮笙想,接下来,她应该走水路,走水路对她来说会更安全一点。
往那卡桑城的路有点儿拥挤,她骑着马也跑不快,前面的人太多了。潮笙不禁纳闷,为何今日有如此多的人出梁国国境?发生了什么事吗?
既然都在慢腾腾地往前挪,她只能混在人群里,以不急不徐的速度,坐在全身沉甸甸的马背上。
马上安了好几个麻袋,这些麻袋里装了些地瓜,卷心菜等东西,还有两大袋的桃子和李子。
她挑了颗大桃子啃着,忽然间,前面的人都停了下来,呦喝声自远方传来:“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隐隐约约的吵嚷声,潮笙往前头看去。有几个身形彪猛的壮汉正抓住一个女子盘查。
潮笙打量着那些壮汉。他们是谁?有什么资格盘查过路人?
群众抗议声大起,潮笙缩在人群里,竟然不吭声。这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来找她的,纵然是找她的,也未必能把她认出来,她才不当出头鸟。
不管怎么嚷嚷,那几个壮汉依然在盘查。轮到潮笙的时候,那些人显然非常嫌弃:“你背这么多东西哪儿去?”
潮笙粗声粗气地说:“拿到那卡桑卖啊。俺家就靠着俺换点儿钱过冬。”
“去去。”
潮笙松了口气,过了盘查处,前方的路宽阔起来,她驾了马,以最快的速度往那卡桑城奔去。
这些人看来是来找她的。为何要搞这么大的阵仗?是谁想要她的命?
她乔装成农夫没有再引起别人的注意,怕待久了引来麻烦,所以进入那卡桑后,她立即就奔到码头,赶上了到宛邱的船。
八月初六,她到达宋国第二大城宛邱。
拎着那匹坐了十来天船的马,她没有立刻启程回金都,而是跟着一个年青男子到了一家卖如意结的店铺。
“喏,就是这里了。”年青男子指着店铺说。
潮笙皱着眉,“这里?你确定?”
“当然确定啊,你只要进去和他们对暗号,就可以见到你想见的人。”年青男子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啊。”
这男子是潮笙在船上结交的,自称自己是云游四海的画家。潮笙看过他的画,觉得和自己画的差不多烂,怪不得他穷困潦倒,但纵然要沦落到卖字画凑路费还要坚持自己的梦想,潮笙觉得他这份坚持也算难得可贵。
他和潮笙分在同一间船舱,许是旅途太寂寞,他话唠般说不停,只差没把他有几双鞋子都告诉她。
“哦,对了,等我到金都我来找你啊!”
潮笙笑笑。她给他的地址是个假地址,萍水相逢罢了,她不给真名字,也不会给真地址。他离开后,潮笙走进如意结的铺子,先来一串暗号:“青山万里河千丈……”
店里的小姑娘怔了怔,朝内屋努努嘴:“进去吧。”
潮笙不由得有些纳闷。这里真的是如意楼的分部?会不会那个叫丁令的青年画家根本是瞎说的啊?
疑惑地推开虚掩的内室的门,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来了啊。”
潮笙看到一个白衣公子背对着她,身形有点儿熟悉。
嗯,像……前脚才刚分别的丁令。
“请问……”
白衣男子转过身,脸上带着笑。“土生,我们又见面啦。”
“……”潮笙望着丁令,“你一路上都在耍我吧?”
“没有。”他耸耸肩,“你也没问过我是不是如意楼的人,对吧?”
潮笙无言了。“你确定你是如意楼的人?”
“当然当然。你有什么要查的,说吧,酬金还能替你打个折。”丁令笑呵呵地说。
潮笙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想要查的事情告诉了他。
“多久能查到?”
“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
潮笙见案上有纸墨,就写了回春医馆的地址给他。丁令接过去笑了笑:“哦,你之前给的地址找不到你?”
“也不是。反正这个地址能找到我,若有消息,送到这个地址给我就行了。”
丁令道:“好吧。”
潮笙别过他,一路向前,前往金都。八月十二抵达京城。这一路没有任何人再追着她,要她的命。
她停在回春医馆前面,来来往往的人嫌弃地看着她。
潮笙自知自己的衣服脏了点,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走进回春医馆,见到一身干干净净的傅明琛正在替病人诊脉,神情专注,接着写药方。
轮到她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伸手。”
潮笙拉了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皓腕,手腕的白皙和他的农夫形象和略黑的脸实在相差太大,以至于傅明琛都愣住了。
他难免多看了她几眼,眼里闪过一抹笑。他替她诊了诊脉,又翻了翻眼睛,结果蹭下一手的灰来。
他看着干净的手上那突兀的灰,愕然了。“潮笙,你好好地往脸上抹这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