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夫君

第八十九章 言而无信

王伯安无奈一笑:“话不是这么说的,《礼记.学记》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芸浅不喜欢伯安没事酸秀才两下,继续道:“我虽不喜欢他,但也不会见死不救。我准备把他带回部落,那少年好像很害怕鞑靼,不愿去。我就和他商量好,让他在我部落的一里之外待着,我给他送吃的,父王说人不吃东西会死的。那少年又朝我儒雅一笑。”芸浅顿了顿道:“我讨厌他的笑容。”

王伯安唇角抽搐了下,“我也没见你笑时多不羁呀,你自己都被中原文化同化了,还好意思厌烦别人的微笑。”

芸浅横了一眼王伯安:“我就是讨厌他,你管得着么。我当时才七岁,天真善良,什么都不懂,就偷偷带了一大块牛肉和一袋羊奶给他吃。他见到一大块牛肉很惊讶,问我这个怎么吃。我翻了个白眼,撒了点香桂,抱着牛肉咬上一大口,然后嚼啊嚼。他尴尬地学着的样子,咬了一小口,可是那少年好像牙不太好,咬了半天没咬下来。我当时缺了两个大门牙都能咬动肉,他竟然跟我说他咬不动。我就受不了一个男孩子文弱得跟一只小羊羔一样。我拿出刀子帮他割牛肉,他方才拿我搁好的牛肉片吃了起来。这人很虚伪,吃一口擦一下嘴,吃一口擦一下嘴。生怕油污沾上嘴的丑态被我发现。他吃完好像塞着牙了,还羞赧地背过身剔牙。真是矫情。”

“我也没见过你当着我面剔牙呀。”干嘛说别人。

芸浅一脚踢向王伯安膝盖:“你给我闭嘴,听我说不行吗。他喝着羊奶说味道淡,我就撒了点香桂上去,他惊讶地说你都这么喝奶的吗。我点点头,他貌似很痛苦地将羊奶喝完,然后道了声谢谢。我就跟他说我叫敏敏特不花,鞑靼小公主,问他叫什么。他的蒙古语并不好,想了半天说他姓楠竹。我问他为什么叫楠竹,他羞赧一笑,并不作答。我很讨厌我问别人问题别人不说话。不过我母妃说做人要大度,我便不跟他一般见识。我看他半夜没睡的,又回营帐取了张羊毯给他铺在了地上。他见我掳起袖子时雪白的皮肤时有些惊讶,又说女孩子家不要总是晒太阳,黑得跟碳一样小心长大嫁不出去。我爱晒太阳就晒,他管得着吗。”

王伯安有些汗了,那你现在怎么这么白。

芸浅继续道:“那少年说以后定会报答我的。他还拿手指在沙上画了几根楠竹送给我。我当时没见过竹子,觉得非常好看。我开心地将沙上的竹子抓进了兜里。他就温雅地笑着说有空带我去中原看竹子。我父王说中原的人都是禽兽,他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半夜会长出八只角,还会喷火烧小孩子。我不喜欢中原。不过我喜欢中原的竹子。我就点头说好。结果我把竹子带回家给我母妃看时,竹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堆沙。我很伤心,第二天,我去找他算账时,他已经不见了。中原人都是白眼狼,走时连一声都不说。”

王伯安道:“那后来呢?”

芸浅的眼神顿时晦暗下来,那是自己这一生最痛的记忆。她咽在口中,任这件事将自己的心口灼伤,血肉腐蚀。她害怕说出来,她觉得说出来自己的嘴巴会烂掉,肠子会断掉。因为这件事,实在太痛太痛。她觉得自己会和这仇恨一直相依相伴,直到死亡将自己与这恨彻底分开。

“芸浅……”伯安搂着芸浅,那动作又柔又轻,像呵护一件一触即破的泡沫般。

芸浅喜欢伯安这样抱着自己,他和宁王不一样,宁王心狠手辣,工于城府,他也许爱芸浅,可他更爱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朱佑樘表面都雅温和,脑子里却全是污秽,他的一切都是演戏。

伯安不同,他的怀抱,很真很纯。让芸浅轻易就沉溺其中,无可自拔。她想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与伯安听:“那男孩走后的第三天,明军突然杀了过来,父王说我们在大漠深处,藏得很好,明军根本找不到。我不知道明军怎么找来的。那夜是我王兄的生辰,全军都喝得很醉。根本毫无战斗力。很多人都是在睡梦中被杀的。还好我父王半夜有爱看书的习惯,没有喝醉。大臣劝父王先逃,他坚持不走,要和明军拼死作战。我也不走。但父王命令我离开,并且让我要留着条命给他报仇。那是我这辈子听父王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让我报仇。母妃含着泪抱着我逃命,可惜在逃跑途中背后被明军刺了一剑,被杀了,我就倒在她怀里,因为身形很小,明军没发现。你知道那种被母亲鲜血把衣服全染湿的感觉吗?”

芸浅浑身颤抖,泪水簌簌而下。王伯安搂着芸浅:“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再痛都过去了。”

芸浅咆哮道:“可是我过不去!我一辈子都过不去!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一闭上眼就感觉身上全是母亲腥红的血。她那么慈爱,那么善良,连只羊都舍不得杀害,竟然那么无辜地被明军夺去了生命!我咽不下这口气!母亲临死前让我替她报仇。我这辈子听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替她报仇!我当时泪流满面地躺在母亲身下,动也不敢动。等明军走完了,才从母亲的尸体下爬出来,我拼命跑拼命跑,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两个拿着火把的明军。而火把的正中心,正是那个自称楠竹少年。我听见其中一个拿火把的跪在地上叫他太子殿下。他就是个骗子!他连名字都是骗我的!你知道我听到那句话就崩溃了,是我把朱佑樘带到了部落里,才让明军发现了我们,导致了全族的灭顶之灾!现在父王死了,母妃死了,我再也不可能弥补我犯下的错误。我发疯似得冲进明军之中,那个太子好像看到我了,跳下马来,他又朝我露出那令人作呕的微笑。我救了他,他杀了我全族,然后还恬不知耻地朝我笑。我没有箭矢、没有刀刃、没有同伴,但我就是冲上去了,我不怕死,因为父王说我们鞑靼部落的人都是勇士!我准备一口咬断他脖子,可是他拿手一挡,我只咬到了他的手腕。我正欲拔出腰刀刺死他,背后突然中了一闷棍,昏死了过去。”

王伯安看着芸浅浑身发抖,也不知怎么安慰,只是紧紧地搂着她。

芸浅此时已经泪雨滂沱:“后来我醒了,浑身痛得厉害,一看四周,全是死尸,无数的死尸。我吓坏了,这里面很多是我的族人,也有很多是明军。空气中弥漫的全是血腥的味道。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穿着白白净净的人,他穿着汉人的衣裳,看着五六十岁,蹲下身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捡起地上的断掉了箭矢就向他腹部刺去。他白色的衣裳上顿时溅出了殷红的血。我害怕地往前跑,可是他一直追,那老头拽住了我的手腕,我又害怕地朝他腹部捅了一箭。这次扎得比较深,他瘫倒在了地上。我发疯似得跑,可是浑身发软,被一个没有头的尸体绊倒,跌在了石头上,再次晕了过去。”

王伯安有些吃惊:“他不会是我爷爷吧?”

芸浅点了点头:“后来他把我带到了你家,他说看我长得可爱,以后就做他的孙媳妇吧。我无家可归,年纪又小,只得暂且留在了余姚。我看你呆呆傻傻,没事就爱在地上摆一堆黄豆绿豆,说着给你几万兵马就扫平鞑靼的狂话,很是厌烦。”

王伯安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父亲是兵部尚书,没事爱跟人说兵法,王伯安耳濡目染,想报效国家也没什么奇怪的。

芸浅看着呆呆的王伯安:“我累了,不想再报仇了。我们两个归隐山林好不好?”

王伯安一听,顿时乐开花:“好啊,明日是初选,我和寅哥哥太高了肯定会被淘汰。后面是细选,若是身上有疤痕也会被淘汰。我画工虽不及寅哥哥好,但画条疤还是挺容易的。

芸浅垂下眼睛,卷起袖子,“那你画吧。”

王伯安开心地在芸浅手臂上画了个疤痕。“后天我在北安门外等你。”

“嗯。”芸浅羞赧地点了点头。

旦日。

王伯安和唐寅还没来得及站队就被太监刷掉了。

神速啊。

王伯安开心地去积水潭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就去北安门等芸浅出来。

唐寅勾着王伯安的脖子嗤笑道:“现在是子时,黑灯瞎火的,芸浅最快也得天明才会出来。”

“我就是愿意在这里等。”王伯安笑得阳光明媚。

“她不会出来的,呆头鹅。”

“她会。”

“她就是想让你不要纠缠她才会来个缓兵之计,让你自动从她眼前消失。并且永远消失。她不会出来的。”

王伯安粗着脖子红着脸道:“她会!”

唐寅无趣地打着哈欠,看你平日里聪明绝顶,这会怎么那么容易犯傻。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王伯安足足在玄武门前等了七天,也没有等到那个人出来。他抬头看着高大巍峨的宫殿,像看着一个张开血口的狮子。这个宫殿可以吞噬一切,可他却只能无力地站在宫门口,无力地等着这狮子将芸浅吐出来。

可是都已经咽下去的食物,又怎么吐得出来。

天开始飘起大雪,晶莹的雪花落在王伯安的青丝之上,也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之上。他站在护城河外,仿佛一个失去了生命的冰雕。

唐寅撑着纸伞,拍打着王伯安身上的雪:“她不会出来。”

王伯安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