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明

第五百七十三章 分崩之初

虎丘交流会开始后,钱谦益和瞿式耜安坐于常熟,密切关注交流会详情。待他们从报纸上得知行知书堂弄出什么大地是球体的破烂玩意后,惊疑不定,立即从常熟赶往虎丘,面见娄东二张。

娄东二张正彷徨无计,见两人到来,大喜,一同参悟林纯鸿背后的深意。

四人之中,包括瞿式耜在内,做官的经历少得可怜,唯有钱谦益正式生涯漫长,见惯了官场上残酷斗争,心态最为平和,眼光最为长远。

这些时日,他不停地反思,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钱谦益道:“从顾山讲学,到赌博之争,又到虎丘交流会,从一开始,我们从大局上就输了!”

瞿式耜默然。显然,在来虎丘之前,师徒两人已经说过这事了。

张溥和张采愕然,惊问道:“牧斋先生何出此言?”

钱谦益叹息道:“无他,双方目标不同尔!一方是蚕食,一方是守卫,从林纯鸿将手伸入江南,并极力推崇实学以来,我们就一直处在被动之中。对我们而言,江南自成一体,砥砺品行,占据着思想上的统治地位,自然不容外部侵蚀,这是我们的目的。而对荆州来说,他们在江南一片空白,也没有多少人认同他们。他们之所以不停地弄出些奇谈怪论,无非就是吸引士子的眼球,不停地拉拢认同他们观点的士子。一攻一守之下,荆州的力量在不停地增强,而我们的力量则在不停削弱,此消彼长下,我们焉能不败?”

张溥一直得意于门生遍及天下,钱谦益的话显然在提醒他,荆州正不停地挖他的墙角。张溥脸上挂不住,怒道:“我们砥砺品行,切磋学问,复兴古学,难道有错吗?难道随随便便来一个势力,抛出一个歪理邪说,我们最终就会被蚕食而尽?”

钱谦益反问道:“平心而论,西铭先生认为思辩学是歪理邪说吗?”

张溥默然,半晌,方点头道:“虽译自西洋,但荆州多有创新,言前人所未言,道理颇为精深,不是歪理邪说。”

钱谦益道:“这就对了。还有最关键的,林纯鸿从崇祯二年白手起家,至今不过十年,却坐拥精锐士卒四五十万,下辖黎民上千万,实力甚至强过朝廷。天下人虽厌恶林纯鸿,但莫不承认,林纯鸿走了一条正确的路。有事实摆在那里,无论林纯鸿说什么,宣传什么,士子们都要想想,难道这就是林纯鸿崛起的原因?这才是最为可惧之处!”

张溥和张采皱着眉头,点头道:“确实可惧!”

钱谦益接着说道:“无法辩驳的崛起事实,再加上精深的学问,江南就有了被蚕食之祸,我们注定就是惨败的结局!”

张溥心里苦涩万分,钱谦益说得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才分外难以接受。不过,张溥是何人?是天下大多数士子的座师,内心骄傲无比,稍稍颓丧片刻,便从阴影中走出,傲然道:

“大明士子千千万万,岂能全部被荆州所蛊惑?牧斋先生这么说,太小看我儒学千余年来的底蕴了!荆州方面,无论推出的思辩学有多精深,始终掩盖不了林纯鸿无父无君之事实,更无法为其独霸一方保驾护航!现在已经不仅仅关系到大明的生死存亡,而是关系到我华夏文明数千年的传承!我辈正当奋起,竭力阻止荆州蛊惑人心!”

钱谦益心里暗道:荆州方面虽指出孔子的错误,但并未否定儒学,更未彻底否认华夏文明,反而颇多维护,如何就关系到华夏文明的传承了?

好在钱谦益对张溥颇为了解,知道张溥习惯于夸张,也不辩驳张溥的话,只是叹了口气,道:“哎……我已经老了,阻止荆州向荆州渗透的大任,也只能依靠你们年轻人了!自河东君离开后,我夜不成寐,茶饭不香,精力大不如以前。今后,我也管不了这些事,唯有醉心学问,以度残年。”

说完,钱谦益转头对瞿式耜说道:“式耜,你还年轻,今天就留在这里。为师精神恍惚,留下来,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

说完,钱谦益向三位告辞,三人苦留不住,只好任钱谦益独自返回常熟。

钱谦益对前途悲观失望,继而准备醉心学问,三人虽觉得可惜,但也没放在心上。毕竟,钱谦益一直作为东林党的精神领袖而存在,其操作实务的时候并不多,其执行能力也不如史可法。况且,即便钱谦益不问世事,精神领袖的地位依然在,影响不了大局。

三人皆是不服输之人,而且张溥说得也有道理,大明士子千千万,哪能都被林纯鸿拉走?如果不奋起反击,受林纯鸿蛊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了那时,才真正悔之晚矣。

三人商量来商量去,认为宋应星所说的自然现象一般研究方法确实有理,无法辩驳。只是大地是球体,这个太匪夷所思。

张溥说道:“按照宋应星的说法,只要推翻大地是球体的推论,就足以证明这个论断是错的。只是,谁能证明一直往西走,不能回到原地呢?”

三人想来想去,瞿式耜突然灵光一闪,说道:“艾儒略来自遥远的西洋,见多识广,没准有证据。”

张溥和张采深以为然。

瞿式耜也不迟疑,马上前往上海,去寻找艾儒略。

第二日,瞿式耜见到了艾儒略,道明了来意,艾儒略哈哈大笑,拿出一份手稿,交给瞿式耜看。

艾儒略的一手小楷写得非常漂亮,遣词用句,丝毫不亚于大明士子,不过,瞿式耜司空见惯,也不在意,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正德十四年秋,在西班牙国王的指令下,麦哲伦组织了一支五艘船组成的船队,以特里尼达号为旗舰,另外还有圣安东尼奥号、康塞普逊号、维多利亚号和圣地亚哥号,从塞维利亚起航,一路向西,经圣胡安,麦哲伦海峡,继续往西,抵达菲律宾。麦哲伦在菲律宾不幸战死,余部继续往西,经印度、好望角,最终回到了塞维利亚……”

瞿式耜大惊失色,连手稿掉在了地上也不自知,嗫嚅道:“难道大地真的是球体?”

艾儒略点头道:“确实是球体,一百多年前,西洋人已经证明了!”

瞿式耜又问道:“你的这份手稿,准备发往扬州时报?”

艾儒略摇头道:“个人认为不能在扬州时报上刊载,随便找个小报吧……”

……

瞿式耜失魂落魄,重新回到了虎丘,将此坏消息转告给娄东二张。

张采大惊,失声道:“这怎么可能,若真是球体,上面的人怎么没有掉下去?”

张溥和瞿式耜一听,陡然来了精神,连声道:“对啊,大地上的人怎么没有掉下去?我们完全可以提出这个问题,看行知书堂作何解释!”

三人正商议着,黄宗羲突然在门外求见。

黄宗羲本为复社成员,本身名望又高,张溥甚为看重,见黄宗羲求见,赶紧迎入屋内,将这几日所发生之事尽皆告诉他,希望他能帮忙参详。

黄宗羲皱眉沉思了半天,吐出了一句话:“我看,还是适可而止吧,唐文介想干什么就让他去干去。”

瞿式耜大叫道:“大地是球体,明显就是错的,若是球体,我们为什么没掉下去?”

黄宗羲叹息道:“若我们真提出这个问题,只能显示出我们的浅薄!宋应星的研究方法,几乎所有人都认可,既然认可宋应星的说法,已经能够证明大地确实是球体的。至于我们为什么没有掉下去,并不能说明大地是球体是错误的,很可能有另外的原因!”

二张和瞿式耜皆是一时之人杰,黄宗羲稍稍提醒一下,便即认识到自己逻辑上的错误。不过,黄宗羲说“浅薄”,让张溥大为光火,道:“这已经不是正确错误的问题,而是争取士子的问题!我们都能想通其中的道理,并不代表所有士子都能想通,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这点,置荆州于不利,从而争取人心!”

黄宗羲愣了愣,声色俱厉地说道:“正确便是正确,错误便是错误,怎么能为了争取人心就置真伪而不顾?这么做,在下不能认同!”

说完,黄宗羲拂袖而去,留下了惊愕的二张和瞿式耜。

张溥素来强横,容不得复社成员挑战他的权威,黄宗羲这么做,就相当于与复社正式决裂,直气得张溥浑身颤抖。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张溥冷笑道:“一介腐儒,济得何事?有还不如无……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直接提出这个问题!”

张溥心高气傲,几乎未曾遇到什么挫折,自信满满。而瞿式耜一路坎坷,信心大不及张溥。瞿式耜赫然发现,昨天老师心灰意懒,退隐至山水之间,今日又有黄宗羲拂袖而去,这是不是预示着东林党和复社分崩离析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