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树叶泛出金灿灿的黄,被晴朗的日头一照,那油滑的光泽反射着温暖的色彩,给行人笼上了淡淡的金色光晕。
一座草棚,一个茶寮,一壶水,一个说书人,一群半大的孩子席地而坐,正津津有味地听到紧要处。
“咱们今天不说冷东亭大将军如何抵御乌都国蛮子入侵,且再说说另一位少年英雄,冷家大公子冷锋少将军在若干年后,再次牢牢地把守边关,乌都国的龟孙子们又一次乖乖地滚回窝里去……”说书人眉飞色舞地拿腔拿调地说着。
这是大盛境内最高的一座山——离山脚下,方圆几百里,只有这一座茶寮歇脚处,虽然桌凳都磨损的掉了漆,角也圆了,但淳朴自然的民风和独此一家的优越性,使得人来人往,也颇有生机。
正是晌午十分,茶寮里客人很少,只有一旁的说书先生不计报酬地还在给村里的孩子们说着冷家父子精忠报国的故事。
一个头戴帏帽,腰悬长剑,身形飘逸轻灵的青衣男子,全身几乎全部笼在了帏帽飘摆不定的纱帐后,看似缓慢,实则不见他如何行动眨眼就到了茶寮前的一方空桌子前不声不响就坐了下来。
小二赶紧上前询问客人要什么茶水,青衣男子倒也随和,要小二随意取些茶水点心即可,说话的声音温和圆润,有些雌雄莫辨。
茶水点心很快摆了上来,青衣男子也注意到了一旁说书人,一边意态悠闲地吃茶,一边听他或慷慨激扬或婉转凄凉地将冷家的兴衰荣辱一一道来。
“先生,冷大将军和冷大公子的故事我们听得多了,能不能换一个啊?”
“就是,不是说还有个冷家小姐,是巾帼英雄,还做了太子妃吗?”
“还有太子,听说他的武功高强,会行军打仗,还是少见的美男子,先生怎么不讲讲他的故事?”
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在这茶寮听得南来北往的人说到太子夫妻的传奇故事,十分感兴趣,起哄要说书先生再多说一些来听听。
这说书先生讲惯了冷东亭和冷锋的男儿战场杀敌的热血故事,一套一套熟的很,君皓和冷颜对临海一战,赈济灾民的丰功伟绩虽然在民间也流传甚广,却因为身份不同,民间不敢随意地添油加醋编成评书,所以,孩子们更加好奇,而说书先生也有点无从开口,讪讪笑道:“人家那是小夫妻,你们一帮半大小子听那些宫闱,闺阁的事情干什么?还是说说冷大将军……”
那些孩子们心有不甘地叫囔:“先生,说点新鲜的听吧,说些他们一起打败临海国的故事,还有赈灾剿灭乱党,这些又不是什么宫闱秘史,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啊。”
“就是,就是……”
呵——,正在说书先生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之时,那青衣男子发出一声笑,有点不以为然的轻蔑。
那些孩子们可不容许自己心中的英雄,仰望的人物被人这么瞧不起,有人就转头对这青衣男子不满道:“你笑什么笑?难道太子和太子妃不是英雄,不值得一说?”
“对呀,除非你比他们做过更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是比他们更大的英雄,否则就没有资格这么嘲笑他们。”
见那些孩子纷纷把矛头对准了自己,青衣男子依旧优雅从容地举杯饮茶,不加理睬。
他越是坦然不加辩解,那些孩子们就越觉得受了侮辱一般,一个胆子大些的孩子上前一伸手就向他手中的水杯扫去:“你不配喝我们村子里出的茶。”
青衣男子又是轻轻一笑,手腕看上去感觉是动了一动,实际上面前一群孩子加上说书先生,和零零星星几个客人都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动作,好像是那孩子的手穿过了青衣男子的手与手中的茶杯一样,茶杯中滴水不漏,依旧轻巧地被青衣男子用两只手指捏着,而那孩子的手已经从右扫到了左。
见鬼了?那孩子也没有感觉自己的手碰过任何物体,心中疑惑,这次两手齐出去夺那青衣男子手中的茶杯。
可是无论他怎么快,用什么方法,从何种角度出手,都和第一次一样,次次落空,连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周围一圈人依旧没人看清那青衣男子做了些什么,真是大白天的见鬼了。
青衣男子就在大家眼前从容恬淡地吃完了点心,喝完了茶,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身上的长衫,这才开口道:“与临海国之战,若不是有那么些边关将士与经验丰富的老将军相助,永寿王与十五公主和亲,就凭太子一人,岂能和谈成功?既是和谈,怎么算得大获全胜,当得起英雄二字?赈灾是朝廷拨下物资款项,他不过是代劳走了一趟,又算什么功劳?最后诛杀乱党,更是刚愎自用,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害死冷锋,重伤琴妃,失去亲身骨肉,这种没有脑子,只逞匹夫之勇的人,连太子都不配做,你们还想以他为榜样?真正可笑,可叹,可悲!太子妃就更是个不值一提的笨蛋,要不是她的原因,冷家几口也都不会惨死,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试问天下还有比她做人更失败的?谁家要是有这样的女儿还是早早掐死,免遭灭门之祸。”
青衣男子在一众人瞠目结舌中,如同来时一样,衣袂轻摇,转眼不见,若不是桌上还放着一只空杯,一只空碟,几枚铜板,真好象刚才这里并无这个人来过。
静默半晌,才有人忽地叫道:“哎哟,不对呀,都被他这番鬼话迷了心窍。临海之战打了多年,要不是太子出奇制胜,指挥得当,太子妃舍生忘死,哪里能那么快战争?若不是太子与太子妃亲自赈灾,发现贪官污吏,又怎么能挖出乱党……那些伤的伤,死的死,可全是太子的至爱亲朋,他是为了大盛的子民才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怎么就被刚才那小子说得黑白颠倒,如此不堪?”
这么一提醒,大家都觉得上了当,均想那家伙不是仇视皇室就是妒忌,要不然就是跟太子有仇?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茶寮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人头上斗笠压得很低,身形高大,宽肩窄腰,姿态潇洒,背上背着剑,一身玄衣,见这边正议论得热闹,不叫茶水,倒先听起热闹来。
听了一会,玄衣男子干脆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往桌子上一拍,大声道:“什么太子,太子妃,冷家,谁能说个头尾,完整的,今天所有的茶资本公子一人付了。”
那帮孩子见有这样的好事,都叽叽喳喳地抢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象煮开的粥一样“哗啦啦”,更加叫人听不清楚了。
玄衣男子斗笠下一张唇线清晰的唇,向上扬起,弯成一个漂亮开心的弧度,伸手拉拉自己的耳垂,声音清朗道:“你们要这么说下去,我得天天在这里付茶资,还不一定弄得清楚你们到底都讲了些什么。”
“客官,还是我来说。”说书先生可找到了用武之地,反正只要有人说的清楚,大家都有免费的茶点吃,那些孩子们都很快闭了嘴,和玄衣男子一起听他把刚才青衣男子如何说的话仔仔细细地连说带比划了一番。
“客官,客官。”说书人自认为说得条理分明,声情并茂,没有道理让人听了以后无动于衷连动也不动,这也太打击人了。
“哦,”那玄衣男子回神,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问道:“你说那人大约到我下巴这么高,身体偏瘦,开口就喜欢讥讽人么?”
“对,只可惜,帏帽遮面,看不到模样,但感觉得到他和我们不一样。”说书人终究是比那些村民们见识多,不用看那青衣人的模样,自然就可以感受到他那高华不同与耕田劳作的凡夫俗子之态。
话还未完,说书人只觉眼前一黑,不是他晕倒,而是面前那玄衣男子象一阵风似向青衣男子离去的方向已经走出了老远,不过茶寮的一干人怎么看他都像是在飘,或者是飞。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青衣人的反应就够怪了,这个玄衣人不听故事却要打听听故事人的事情,就更是奇怪。
“喂,你说话不算数,茶资还没——”孩子们可不管那些,见那玄衣男子就快走得没影,都大声叫起来。
可没等他们话音落地,阳光下一个银色的物体划了道弧线,十分准确地落到了桌子上,居然是一锭银元宝,玄衣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故事。”
这么一锭元宝够他们一群孩子喝上半个月的茶钱了,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惊叹地去研究那元宝是不是真的,说书先生却摇头晃脑地冲着玄衣男子的背影感叹道:“知音啦。”这人可太够意思了,比起这帮子天天听他说书,一个大子不出,还挑三拣四的小家伙们来,有个这么称赞他,还慷慨大方的主,那是多么地满足他心理的需要啊,看以后谁还说他天天翻来覆去就只会讲那么几个老掉牙的故事,哼哼。
茶寮不远处的树后,一个全身笼在宽大灰色斗篷里的女子,将刚才的一切全部看在了眼里,在远处那帮孩子们的欢笑声中,她悄然地离开,前面一场好戏很快就要上演,她怎能错过?
这一天,她等了二十多年,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