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阳长公主似乎也没料到他忽然这么一说,原本平静的神色顿时蒙上了阴霾,淡淡的道:“如今左右他跟着父母一道去剑南了,你还提了做什么?”
这一句到底透露出长公主对于长子一房人被流放——虽然这个结果是她的选择和亲自为之,总归是不平静的。
宁摇碧却似乎未听出她的不悦,微微而笑道:“其他人都走了,但十娘还在祖母府里吧?”
闻言,卓昭节心一跳,不想长公主居然缓和了脸色,道:“你可是有什么盘算?”
“父亲只我一子,膝下再无所出,到底冷清了些。”宁摇碧慢条斯理的道,“大伯那边左右女儿不少,我看过继十娘给父亲,大伯也不会舍不得。”他在宁战还是祈国公的时候,当着长公主的面也没叫过一声大伯,这会忽然以大伯相称,自是透露出了和解和不愿意斩尽杀绝的意思。
长公主无声的吁了口气——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真愿意叫十娘过继吗?”
过继嗣子是大事,须得开祠堂商议的,如今宁家的族长宁战又被流放……但这会宁摇碧提出的根本不是过继嗣子,不过一个小娘子罢了。虽然至今还没出阁,但左右将来打发一份嫁妆出去了事。
以雍城侯府的富贵,这不过是小事。
而且长公主又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和强势的性情,宁摇碧也不是省油的灯。宁家其他房一则疏远,二则也都惹不起这对祖孙。
所以这件事情,祖孙两个都同意,也不过是吩咐一下,挑个日子把仪式走一走就是了。
卓昭节的心砰砰的跳着,既恼宁摇碧根本不和自己商议就来了这么一下,又觉得这法子也好——左右宁娴容是个小娘子,还是个庶出的小娘子。她生母早逝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毫无拖累,又和嫡母有仇,怎么想对大房也没什么留恋的。
何况宁摇碧要她过继到雍城侯府的名下也不是为了当真为雍城侯寻个孝顺的女儿,无非是为了一个态度,一点名声罢了。
如今满长安都知道了原本的祈国公苛刻下人,以至于连累生母纪阳长公主中毒,若非家令庞绥在侧,事情可就太大了!
以至于圣人与皇后都是勃然大怒,即使长公主说情,祈国公也被夺爵,合府流放。庶幼女宁娴容之所以没走,是因为之前惹了祖母生气,被罚在长公主府里禁足思过一年,按理来说,一年后,宁娴容也要去剑南的。
当然,如今的局势,任谁都知道圣人与皇后发作祈国公上下到底还是为了真定郡王。所以宁娴容这样不起眼的庶女流放不流放、一年中长公主会不会为这个庶女求情……这些都是小事。
所以宁娴容留在长安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怎么说她也是长公主的亲孙女,将来纵然糊里糊涂的留了下来,只要长公主在,也没人会不长眼的拿这个说嘴。
然而……
长公主年事已高。
何况即使长公主在时,她被留在长安,又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到底是被夺了爵的宁战庶女,没了国公府小娘子的身份,即使有长公主帖嫁妆,再给她找好了,也很难有可以帮衬的娘家人——更不要说,宁战和欧氏被流放剑南,宁娴容这个庶女不跟过去伺候,这孝顺与不孝的名声了。
不过卓昭节心念转了一转,却想到,长公主对庶出的孙女说不在意那不可能,但说多么在意……却也不至于。
本来长公主膝下孙儿孙女就不少,曾孙都有一个了。然而大抵是与她有芥蒂的大房那边的,不免就让长公主淡却了几分慈爱长辈的心怀,绝大多数心思却全扑在了二房父子身上。
所以这会宁摇碧提了让宁娴容过继的事儿……更重要的是一种态度。
在外人看来,雍城侯虽然子嗣不丰,多年来仅宁摇碧一子。但也没听这位君侯感慨缺个女儿承欢膝下过,本来么,雍城侯对宁摇碧这独子都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冷淡,更不要说侄女了。
朝野上下都晓得宁家两房不和睦,祈国公与雍城侯都没不是对侄子侄女亲热的人。即使之前有宁瑞婉和宁娴容先后求助过雍城侯,到底是私下里的事情,也没个凭证。
但现在宁摇碧代二房提出让宁娴容过继——在这祈国公合府被夺爵流放的局势之下,任谁都会认为二房这是在设法保大房的人了。
因为大房的五子四女中,唯一不曾婚嫁的就是宁娴容。
所以她也是过继最方便的。
虽然流放宁战一房的圣旨一下达了,但如今纪阳长公主在,帝后都不会在些许小事上逆了长公主的意思——这点也是人人清楚。
宁娴容一过继到二房,成了二房的小娘子,自然就不会在流放之列。这样她就可以靠着雍城侯父子之势,定定心心的在长安出阁、过安生的日子。
而纪阳长公主关心的重点当然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孙女。
到底宁战才是长公主亲生的。亲生子与嫡孙们虽然一样是自己的血脉,到底是有些区别的。
——所以宁摇碧如今提出来让宁娴容过继,看似只救下了宁娴容一人。然而二房这么做了,自然也给旁人留下了不计前嫌、危难之际尽力庇护侄女的印象。
这在短时间里对二房是好的。
但从长远看,二房既然得了这样的好名声,往后大房即使远在剑南,当真遇见了难事,托人或遣人来求助——连个庶出的侄女都庇护了,嫡亲兄长求上门,雍城侯若是不答应,岂不是白做了前头的工?生生的叫人议论他是拿嫡亲兄长满门被夺爵流放赚名声?
即使宁摇碧一向肆意妄为,但他心中却自有分寸。
其他人不知道这位纨绔的精明,长公主还不清楚吗?
“祖母这话问的可叫孙儿伤心了。”宁摇碧微微而笑,然而站在他身旁的卓昭节察觉到,他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更多的却是无奈与不甘,只是他到底把这不甘压了下去,温柔的道,“这儿没外人,孙儿与祖母说句实话交底——也就是十娘孙儿才这么想,她如今也到快出阁的年纪了,即使过继,在这侯府里也赖不得几年就要出阁。不过给笔嫁妆打发了事,往后年节意思到了就成。左右也动摇不得孙儿的世子之位,区区一笔嫁妆,按着侯府小娘子的身价……祖母难道认为孙儿这点大方都没有吗?”
长公主久久的凝望着孙儿淡笑的脸庞,神色复杂,最终背过脸去,低声道:“本宫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既然这么着,那本宫一会让庞绥……进宫去说罢!”
“多谢祖母。”宁摇碧轻声道。
“本宫有些乏了,你与昭节下去罢……你离家多日,昨儿个才回,怕是还没回侯府那边去过。回去收拾下……到晚上再过来罢。”长公主面朝榻内,淡淡的道,“你们到底新婚不久,也说些私房话,本宫这儿有李嬷嬷、常嬷嬷在,又有庞绥照应,不必总是守着。每日过来叫本宫看一眼定定心也就是了。”
宁摇碧闻言就起了身,道:“那祖母好生安歇,孙儿与昭节先不打扰祖母了。”
“嗯。”纪阳长公主淡淡的道。
出了庭院,卓昭节疑惑的看了眼宁摇碧,想问什么,想了想却到底没问出来。
宁摇碧此刻的脸色虽然不如昨日那么难看,但显然也好看不到那里去。他察觉到卓昭节的迟疑,犹豫了下,道:“咱们回府里去说罢。”
卓昭节正是一头雾水,不过是见他神色不豫,似乎有无限烦恼,这才没忍心问,如今听宁摇碧这么一说,心头不禁一松。
宁摇碧显然是强自按捺情绪,携着她的手时松时紧,卓昭节心下一忽儿疑心一忽儿惊异,从长公主府到雍城侯府这一路上,两人都走得七上八下,气氛古怪之极。
本来卓昭节从出阁以来,备受宁摇碧怜爱,但凡两人在一起,总是欢喜无限的。今儿忽然都不作声,冒姑和使女们半知不知内中情况,均是面面相觑。
晓得两人不曾争吵,均想到:难道是长公主殿下不好?可方才听长公主殿下与世子说话,也没有什么出阁的呀?还是殿下她怨怼大房,不愿意世子对大房伸出援手?然而要过继的宁娴容可是长公主亲自留在府里庇护下来的。
在下人们疑惑与担忧的注视下,宁摇碧与卓昭节回到侯府。
不想宁摇碧还不及开口,伊丝丽就走了进来,神色略带慎重的道“主人,苏将军来了,说有要事与主人商议。”
闻言,宁摇碧的脸色更加难看。卓昭节略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竟在他眼中察觉到了一丝退缩——这可实在不像他的为人。
足足半晌,宁摇碧方沉吟着道:“告诉苏伯,本世子想与昭节说会话……请苏伯晚些再来。”
“……是。”一向对宁摇碧言听计从的月氏使女顿了一顿,才恭顺的应了,转身而去。
只是伊丝丽才走了几步,宁摇碧却又改变了主意,道:“慢着!”
伊丝丽顺从的原地站住,转身询问的望上来。
宁摇碧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轻声道:“昭节你先到后头去,我先与苏伯把话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卓昭节皱起眉,却没有听他话的意思,而是端坐不动,沉着脸道,“你要和苏伯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