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两人起了身,梳洗后,一起往正房去探望纪阳长公主。
长公主跟前换了另一个得用的李嬷嬷在,正指挥着使女们伺候长公主梳洗。见到宁摇碧与卓昭节进来,李嬷嬷忙欠了欠身,恭敬道:“世子、世子妇!”
这时候长公主正靠在榻上,任两个使女绞了热帕子给她揩面,闻言就把帕子挡下,回头道:“九郎起了?”
长公主毕竟是中了点儿毒的,即使她有分寸,为了给太医交代——那么一大群,也不可能叫他们都知道内情,总归也要服点毒下去应付应付。
究竟年纪大了,何况昨儿个帝后亲临,虽然圣人一向尊重长公主。但让大房就此脱身去剑南,想也不必想,帝后在里头那么几个时辰谈下来,总是不小的损耗。此刻脸色自是又苍白又憔悴,一贯保养精细的面庞显出难以维持的老态来。
虽然如此,长公主仍旧目光炯炯,精神却不差。
宁摇碧边挽起袖子向榻边走去边笑着道:“是,我起迟了,本想着今儿个我来伺候祖母。”就让使女把帕子递给自己。
“你昨儿个匆匆忙忙的从翠微山跑回来,今儿个该多睡会的。”长公主摇了摇头,却叫他将帕子还给使女,“横竖本宫这儿不缺人伺候,不必非要劳累了你。”
宁摇碧不肯还,道:“祖母这是嫌弃孙儿的手艺了吗?”
“你有什么伺候人的手艺?”长公主听得一笑,嗔道,然而也不拒绝了,任凭宁摇碧伺候着她擦了脸和手,又递上漱口的柳枝盐水。
如今二房得势是极明显的,长公主贴身伺候的都是人精——虽然卓昭节在祖孙两个的话里插不上嘴,但使女们递拿东西给宁摇碧,总是从她手里过一道,免得这极得宁摇碧宠爱的世子妇站在一旁无事可做的尴尬。
这个好卖得极是熨帖,卓昭节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暗暗的感激。
其实比起大房那些长公主正经的孙女来,长公主对她这个孙媳可谓是和颜悦色了。然而宁摇碧一到——凭什么和颜悦色也成了黯然失色。
不过这也不奇怪,卓昭节深知自己能够让长公主和颜悦色也是沾了丈夫得宠的光。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平,只是长公主眼里全然只有孙儿,偏巧她在旁边不免有些尴尬了。
亏得这些下人有眼色,不至于叫她枯站着。
她一边给宁摇碧打着下手,一边思忖:如今长公主待宁摇碧和从前一样,似乎大房被流放与二房半点儿关系也没有——这也不对,应该说似乎大房没被流放一样。
虽然祈国公,不对,如今夺了爵,只能说是宁战了,虽然宁战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伤过纪阳长公主的心,到底是嫡亲爱子。如今他偕同妻子儿女幼孙一起被流放,即使是长公主亲自下的手,怎么说也是伤心的事儿……但现下无论是纪阳长公主还是宁摇碧,却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昨儿个把事情解释好了,还是这祖孙两个不欲在第三个人跟前表露真情。
她这边胡思乱想,宁摇碧却已经伺候着长公主收拾好了。当下李嬷嬷踏进一步,柔声请示:“殿下是现在就用饭吗?”
长公主打眼一看孙儿孙媳,道:“你们可用过了?”
宁摇碧微微一笑,道:“孙儿以为祖母过会才起,想用些再过来。未想昭节挂心祖母,提议先来看看,是以还没用过。”
卓昭节知道,虽然宁摇碧这样把孝顺的名义推到自己头上来,但……
果然长公主闻言,半点都没觉得感动,反而不悦的指责道:“本宫好歹也是个长公主,这偌大的长公主府里,至于连几个伺候本宫的人都没有吗?你昨儿个还在这里口口声声说,你是九郎的妻子,事事都要为九郎考虑!你难道不知道九郎昨儿个才匆匆打从翠微山回来,连本宫都舍不得叫他守夜。这么一大早的,你不叫他吃饭,叫他先过来伺候本宫——就为了给你博取那点儿贤名?”
卓昭节苦笑着赔罪:“是孙媳之过!”
“祖母这话可是叫孙儿里外都不是人了。”宁摇碧含笑圆场,道,“虽然这提议是昭节说的,但孙儿也是这么想。毕竟祖母昨儿个就怜恤孙儿,不叫孙儿陪在这里了,今儿个一早,不来看看祖母,孙儿哪里能放心?只不过揣测着祖母昨儿个累着了,今儿许是起得要晚些。所以昭节就说过来看看,兴许祖母起了呢?这不是恰好撞见了么?再说昭节这么做,哪儿是她自己博取贤名,这是撺掇着孙儿来讨祖母高兴呢!”
长公主见孙儿开了口,有心给孙儿留面子,这才略缓脸色,哼道:“本宫的孙儿本宫自是心疼,何用你特别的讨好?本宫的孙儿几时需要讨好谁了?”
“都是孙媳的不是。”卓昭节作出恭顺之态做低伏小的再三认错。
长公主又被宁摇碧扯了好几回袖子,这才放过了她,肃然道:“你敬茶那会,本宫说的话,本宫如今再说一遍,这一次你给本宫记好了——好生照料九郎,本宫自然会护着你!至于旁的你就不要操心了!本宫可不是你家里那些个长辈,不要拿讨他们欢心的那些手段用过来,本宫不吃那些!知道了么?”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孙媳遵祖母之命,往后定然将九郎放在首位!”
长公主听了这话,才满意,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传了饭,命宁摇碧与卓昭节陪着用。
往常卓昭节和宁摇碧单独用饭的时候,总是宁摇碧无微不至的伺候着她,如今既然在长公主跟前,自然是要反过来。
——奈何卓昭节打小就没服侍过旁人,即使在班氏跟前讨好,也不过是偶尔为之。如今才被长公主敲打过,责她对丈夫伺候得不够尽心,这会不免格外紧张。
几乎是度日如年的用过了早饭……
好在长公主到底卧榻难起,胃口不好,略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宁摇碧和卓昭节自然跟着放下牙箸。长公主心疼孙儿,就道:“你们吃你们的就是,不必管本宫。”
却见宁摇碧没有再拾牙箸的意思,反而关心的道:“祖母今儿个吃得却比从前少了足足小半碗粥。”
“九郎就是细心。”长公主一向把二房的话全往好处想,立刻先夸了他孝顺,继而道,“许是昨儿个那些药吃多了,本宫就说既然有解药,随便喝一副就好了。奈何许院判和甘太医为一副方子争执不下,你们常嬷嬷李嬷嬷胆子小,非要逼着本宫两副都喝了……也不怕冲了药性!”
闻言宁摇碧顿时一皱眉,陪在旁边的李嬷嬷赶紧喊冤,道:“殿下这话,婢子们哪儿担当得起?昨儿个婢子们可是问过了诸位太医,都说两副药不相冲,这才敢劝殿下都吃了的!到底许院判虽然是院判,但甘太医最擅长辨毒解毒……婢子们不懂这些,殿下又是金枝玉叶的人儿,那会庞家令在宫里回话,府里没有能主事的人。婢子们听说两副药不相冲,自然是劝殿下都喝了以策安全!”
宁摇碧听她这么说了,神色才略缓,道:“我想常嬷嬷和李嬷嬷都是祖母跟前的老人了,行事素来最稳妥,怎么会让祖母同时喝两副解药?原来是如此。”
又不放心的问,“当真不会相冲吗?那为何祖母今儿个少吃了粥?”
李嬷嬷嗔道:“婢子哪儿懂医术呢?但许院判他们一致这么说的,殿下金枝玉叶,又有圣人与皇后看着,婢子想太医们怎么敢胡乱说话?”
长公主听他们一答一问的到这会,就懒洋洋的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谈什么金枝玉叶,本宫啊早就是老枝枯叶了!”
宁摇碧微微一笑,道:“我盼着祖母如古松茂柏遒劲抖擞是真的。要说祖母自以为是老枝枯叶,李嬷嬷你信不信?”
李嬷嬷伺候长公主数十年,虽然不像常嬷嬷那样自梳为妇终身不嫁的跟随,但也是积年心腹,不是大事,几句笑话是说得长公主的,当下就啐道:“世子别理殿下了,殿下最精明不过,这会说了这话,还不是等着世子与世子妇说这真话呢!”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长公主也笑,道:“你这张嘴……连本宫的颜面也越发的不留了!”
“殿下说这话,根本就是招人恨。”李嬷嬷啐道,“说什么一大年纪,世子年轻罢?往殿下跟前一站,叫那不知情的人来看了,活脱脱当殿下是世子的阿姐呢!哪儿就老就枯了?殿下明明青春仍在,却还说这样酸叽叽的话儿,听得婢子们这些真正的老人心都要碎了,还不许咱们说殿下几句解恨吗?”
长公主笑着与她求饶:“好了好了,本宫不说这样的丧气话……也是,本宫的九郎还小,本宫还指望着看九郎的子女呢!”说到此处,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卓昭节——卓昭节顿时红透了脸,比羞愧更快一步的却是压力——雍城侯府子嗣不丰,这是长安上下都晓得的事情。
早先游氏等人反对卓昭节嫁到宁家,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虽然论起来阮致与卓芳华的子嗣比起雍城侯还要不丰,但好就好在阮家一门都不是刻薄计较的人,卓芳华厉害归厉害,对生得酷似亡母的嫡亲侄女是真心疼爱的,她自己也吃过子女缘浅的苦头,断然不会在这上头说侄女什么。
但宁家可不一样,长公主这样的人,先帝爱女,今上胞姐,打小就是旁人处处围着她转替她着想的人,叫她设身处地的为个孙媳考虑,可能吗?
何况雍城侯作为长公主的爱子,多年来膝下只得宁摇碧一子。由于更加溺爱宁摇碧的缘故,长公主也许不会希望宁摇碧有得宠的父妾或庶弟出来争宠抢位,但一定是盼望着宁摇碧膝下早日儿孙绕膝的。
卓昭节心里才忐忑着,宁摇碧已经笑了起来,道:“祖母必然能够看到的,如今昭节过门才几天?祖母是命中注定要长命百岁的人,孙儿不是早就说了么?往后膝下儿孙可都指望着祖母帮着教养呢!祖母何必心急?”
“你啊!”长公主在榻上伸指虚虚朝他一点,摇头叹息,道,“本宫也没说什么,你倒是先护了起来!瞧你这小气的样儿,亏得本宫疼你这些年!”
被长公主这么一挑明,卓昭节脸色更红——宁摇碧却仍旧气定神闲,笑着道:“我护着的也是祖母亲自进宫替我求来的发妻,岂非也是孝敬祖母吗?不然像六郎那样,明明也是求了祖母娶了那祖氏,不想成婚之后反倒是成天吵吵嚷嚷,闹得四下里不安,也叫祖母跟着操心懊悔——私下里没少说早知如此,很该再替他掌一掌眼,不要那祖氏了……祖母说,我比六郎哪个更孝顺?”
他这样突兀的提到大房,原本轻松活泼的气氛陡然之间,似蒙上了一层阴影。
卓昭节心头一惊,不知道宁摇碧忽然来这么一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