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三十五章 绝人之路

弄丢了新娘子,一夕之间,沸沸扬扬的楼府大婚从喜事变成了笑话。

自巳时一直等到黄昏,宾客三三两两散尽,仍不见姬玉赋和披香夫人回来,楼府上下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中。前堂内喜气洋洋的红烛尚未燃尽,本该热闹喧天的酒宴却已收场,家丁们默默收拾着花厅和院子,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前院径直而入,纷纷抬头来看。

“是不是二少夫人回来了?”几名小婢在门廊下悄声议论着,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却见来人一袭大红喜袍,是二少爷楼夙。一人摇摇头:“二爷也真够可怜的,大好的喜事让人搅了不说,连娘子也给人劫跑了。”

“咦,你们没听说吗?”另一人神秘道:“早先就有传言,说那披香夫人在外头还有些个相好的,临了成亲还跟人私相授受,竟被二房的人抓住了把柄……”

旁人正要催促再说,忽见楼夙冷冰冰扫来一眼,几名小婢即刻垂首噤声,散开做自己的事去了。楼夙耳音不差,先前小婢们的话,他一字不漏全部听到,心下更是怒火中烧,只恨不得将那贼人拖出来凌迟。

但,现在还不行。他要忍耐,因为,他还没找到他的阿香。

踏进屋内,楼传盛与甄氏正坐在方几边。甄氏不住地拭泪,低眉不敢看楼夙,楼传盛更是面如黑炭,端着茶碗不发一言。在两人面前站定,楼夙缓缓跪下,脑中一片空落落,不知说什么好。

“……二哥,”忽听楼传盛身边一人轻声问,“她回来了吗?”

楼夙抬眼,见楼婉手里捧着茶壶站在楼传盛身边,心底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来,随即摇摇头。

砰,楼传盛将手中茶碗往桌上狠狠一顿,不顾掌下茶水横流,伸手一指门边角落,厉色喝道:“看看你挑的什么媳妇!”

楼夙扭头看去,只见一卷画轴摊开在地,卷轴两头的镶玉已被摔碎些许。他陡觉心口一沉,勉强挪动双腿来到那幅卷轴前,脑海中隐约有个声音呼之欲出。

这是……

“祸兮倾国色,媚兮百花杀……”他喃喃念出卷轴下方题的那行小诗,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画上少女,脸上一阵阵发紧,不知是当笑还是当哭。

当日在京城时,为何不曾读出这题诗下的浓浓暧昧?

竟要等到不可收拾了,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吗。

……是我太过信任阿香了吗?楼夙无言。

“你连此女如何来历也不曾弄清,便要整个楼府同你一起沦为笑柄!”楼传盛字字狠厉,“如今那奸夫将人带走,整个郦州城人尽皆知,此事你待如何收场,嗯?”

“不对……”楼夙满目凄惶,堪堪张口,楼传盛已然暴怒:“冥顽不灵!本以为披香夫人也是为人所迫,如今证据在此,分明就是她自愿随那抢亲的贼人去的,你还要替她辩解?”

这时才听甄氏颤声道:“……婉小姐方才将这幅画送来,说是不知谁人放在新房门外,拆开一看,竟是、竟是如此不堪的……”说到此已再难忍住,掩面低泣起来。

勉强抑住喉间的哽咽,楼夙哑声问:“这画是谁画的?”

楼传盛黑脸不答,甄氏哭泣不止,楼夙昂头望向一旁的楼婉。双目交接,楼婉似被烫到般避开了他的探视,将头垂得更低。楼夙似恍然大悟般起身,快步来到楼婉面前,不顾力道紧紧抓住她的肩头:“婉儿,你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表兄步步紧逼,楼婉的脑袋越垂越低,箍在肩上的力道也愈发加重,表情仿佛快要哭出来:“我、我不知……”

深吸一口气,楼夙缓缓松开她,脚下踉跄着退开数步。

不错,阿香被带走的那一刻,他只恨自己为何没有武林高手那般飞天遁地的功夫。如今婚宴自是难以继续下去,等了半日,仍不见阿香的消息。再见到方才那幅画——不错,他曾经在京城见过的那幅画——忽然觉得,说不定一直以来,他才是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那一人。

“这幅画,”深呼吸,楼夙缓缓抬眸,沉声开口:“我必查察到底!”

*****

抵达蔚门关时,已是四日后的傍晚。萨哈毕罗早已在此寻了一处落脚的地方,直直往蔚门关镇南面的巷道去。还未抵达,高无忧将一袭黑乎乎的斗篷丢给披香。她早已脱下了扎眼的喜袍,换上平民女子的粗布衣,素面朝天,果真好似一介农妇。

高无忧扫一眼她艳丽至极的脸庞:“穿好了再下车。”

这是从前哈赞里最常见的罩面纱丽,未出阁的哈赞女子上街前都得戴上这个,否则便被视为不守妇道之人,甚至株连整个家族。虽说此地已划入大济的领土,但仍有不少夏亚或哈赞的旧民生活在此,默默继续承袭着传统。

披香叹了口气,将这长纱丽抖了抖,动手穿戴起来。

马车驶入一条小巷,巷道狭窄,恰恰容一车通过。沿着小巷直走到底,见一幅红底蓝边的三角旗悬挂在半空中,上书客栈二字。披香定睛看了一阵,才察觉马车右侧这一片土楼都归这家客栈所有。巷子又深招牌又小,实在不知要如何做生意。

“到了。”萨哈毕罗掀帘子探头进来,朝仍旧沉睡的姬玉赋一努下巴,“人我都打点好了,直接把他扛进房间。咱们在这儿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披香不置可否,只垂眸望着双目紧阖的姬玉赋,很快就有几个店里的伙计跑过来,头巾下赫然是一张张高鼻深目的脸,见了萨哈毕罗便恭恭敬敬地抱胸行礼:“殿下。”

“先把躺着的这家伙弄进房间,”萨哈毕罗朝披香伸出手来,示意扶她下车,“再送些热水和饭菜上来,旅途劳顿,我的王妃倦得很呢。”

听闻“王妃”二字,几个伙计眼中放光,连忙朝披香行抱胸礼:“王妃!”

披香压根就懒得搭理,径自走下车来,把纱丽拉得更低一些。两个伙计瞄见她的脸庞,一时怔怔地出了神,竟舍不得再移开眼去。萨哈毕罗面色不豫,咳嗽一声,几个伙计才反应过来,纷纷低下头不再偷看。

“随我上楼吧,我的王妃。”拉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萨哈毕罗冲她露齿一笑,带着她大步迈进客栈内。

皇太子的客房在二楼最内,萨哈毕罗推门而入,一幕熏风扑面而来,随即是飘飞的华丽纱帘。原来屋内早已燃起香料,且气味诡异,是一股说不出的甜腻味道。

披香对香料了若指掌,如今只嗅了一口,心底暗道不好,急忙要抬袖掩住口鼻,却被萨哈毕罗制住手腕。“这可是我哈赞最负盛名的‘若木香’,”他微微一笑,歪头露出无辜的眼神:“怎么,不喜欢?”

披香蹙眉退后,不料萨哈毕罗力道更大,丝毫不允她退后。

若木香,她岂会不知?若说最负盛名,难免让人误解,倒不如“臭名昭著”来得准确——以温水煮青蛙的手法令人渐渐沉迷于香味中,日久成瘾,再难解脱。往后若不嗅到此香,便要承受万蚁噬心般癫狂之苦,可谓恶毒之极。

而最奇异的一点在于,此香只对女人奏效。

“我乃制香师,小小一味若木,我岂会不知道怎样解?”披香低哼一声,终于挣脱萨哈毕罗的钳制,退后半步,“只要……”

话音未落,她陡觉脚下虚软无力,竟当即软绵绵跪坐在地,眼前也渐渐旋转起来。

这是……什么?她禁不住皱眉,抬手扶住脑袋,仍旧止不住越发强烈的眩晕。头顶上落来萨哈毕罗轻飘飘的笑声:“身为大济首屈一指的制香师,摩尔苏,难道你会不知若木香是如何制成的?”

原来是若木核!

披香脑中似有电光飞转,然……纵是获得了答案,也无济于事——寻常的若木香由若木核研磨成粉后,加入各色辅料制成。若单用若木核,则劲道比粉末制的若木香,强上不知多少倍。

“你……”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身子便像是被抽走了气力再难支撑。萨哈毕罗弯腰揽住她,将她打横抱起,低头附在她耳边细声笑了:“剩下的,你不必担心。那个穿黑袍子的家伙,我会完好无损地放走,你就安心睡一觉吧。”

眼前早已花白一片,披香隐约觉着脊背触及柔软的床铺,她被仰面放在软榻上,朦胧可见萨哈毕罗俯下身来,在她吹弹欲破的脸颊上蹭了蹭,随即转身离开了。

若木核的威力,果真不容小觑……她勉强定下神,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咬破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