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二十七章 不觉梦尽

这是不知沉淀在哪处角落的旧事了罢……那兀自躲在寂静墙角后,发出柔和的光晕的小花,大抵是一朵洁白的雏菊,迎风开在某个秋夜的雨雾下;又似一只从暗处伸出的娇弱手臂,纤细婉转,在指尖上悄然一碰,含羞草般缩回去。

谁的睫毛是香气馥郁的小扇子,掩下,继而悄悄扬起,冲他微笑。

那笑颜比阳光更璨金夺目,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摇摇欲坠,像极了一滴泪。

……

姬玉赋无声睁开眼,满室月华倾泻,头顶俱是一片濛濛清光,那种带着沁人薄凉的、刺骨的明亮,直让他觉着浑身透凉。

几扇靠近的窗户都大大敞开。山顶湿冷的夜雾伴随冷风,呼啸着涌进内室。

方才……是在做梦吧?

扬起手来到眼前,指尖上犹自带着莫名的余温,侧头看去,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谁竟在他的榻边摆了一只炭盆。歪头想了想,便也不愿追究——说起来,现下已是初冬时节,炭盆是早该点上了。

他披衣起身,只见暗金色的盆子里盛满上好银碳,盆顶架了只镂空鎏金盖,镂空花纹是考究的五瓣梅,隐约可见金红烁烁的火星在里头跳动,暖意升腾间,也有一股淡淡的梅香浮动开来。

“宫主,您醒了。”裴少音转过侧厅,站在那一片素白的帷帐后冲他作揖,“学生命膳房另行备了热食,您现在要用膳吗?”

姬玉赋眨眨眼,四周陈设悉数入眼,一时露出迷茫又困惑的神色。只听炭火盆中“噼啵”爆了记火星,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子微微一闪,似是彻底地回过了神来:

“……是少音。”

这里已是抚琴宫。十数日前,他自闰锡骆家不辞而别,只修书一封留在客房里,连夜动身返回皖州烟渚山。说起来的确是欠了些礼数和人情,可莫名的,他再也不想待下去。

骆子扬替他寻来的那份关于钟家香庄大火案始末,他拆也不拆,终是连半个字也没看,与是同那封书信一并留在天下武馆……他这般行迹莫测,来得诡异,去得也不动声色,只怕是要叫骆盟主摸不着头脑,连那骆云笙小姐也会气得不行罢。

“……说起来,我好像又忘记了什么事。”姬玉赋曲起一根手指,在脑门上轻轻一扣,忽地一脸恍然:“啊……对了,我还欠那骆家小姐一对双剑,带穗儿的。”

裴少音显然早已习惯他跳跃的思维回路,便笑了笑,半是揶揄半是询问道:“听说骆盟主家的女儿娇贵非常,此番竟肯舍了身段为宫主你送这送那,端的是艳福不浅。”话间再不用敬语,也算是松了口气——自姬玉赋从雍州回来后,时常呆坐在一处,大半是在玄机殿,偶尔也在剪云亭。只是一坐一整日,不食不寝,中邪似地出神,便是连熟识他的人见了也要心惊。

如是想着,裴少音侧身让开一步,即有两名内宫弟子抬了一张水黄杨木的小方几进屋来,端端正正摆在榻前,再往左右各置上一只软席,正是为这二位宫主准备的。裴少音微笑,也不多礼,径自跨来左面软席盘腿坐下了:“宫主,请。”

“怎么?大半夜的,这是要同我喝酒?”姬玉赋剑眉略略一挑,话音刚落,就见两个弟子各拎了只乌漆食盒进来,统共三层的盒子,满当当塞了许多肉菜,细看去竟都是些带着艳红辣椒的玩意。

顾屏鸾出身敬州,那是大济里最喜辛辣之地……倒是十分衬她的性子。姬玉赋莞尔,索性一撩下摆,在裴少音对面坐下来。

*****

如是明王业火,红莲灼灼,破三千迷障,焚万象婆娑。玉宇琼楼顿作灰飞,雕栏画栋尽被黄土,风吹散。

她分明睁是不开眼的,此时孤身一人漫游在黑暗间,不知来时与去地,眼前所见不过钟家香庄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地烙刻在那里。她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座山庄,偏偏那么熟稔,飞檐斗角,画廊连绵,廊外山青水绿,俨然一片自成独趣的天地。

忽而春风流转,只见那垂柳尽处是一方碧波盈盈的湖水,水岸旁立着一名白衣女子。一头乌发用白绸草草束了,两鬓垂下的细细发辫往上拢起,在脑后盘作个独髻,上头簪着一支奇异的发钗,说不得是怎样的名家工艺,却连质地也瞧不出。

不知怎的,那白衣女子的身形渐渐放大了,她转过头来,现出一张皎白的脸。那种白近乎剔透,难以名状,衬得她一双眉目阴沉如死,连半点波澜也不见。

——是素痕。

忽然,她轻轻翕动嘴唇,吐息般说出一句话来:

“姬玉赋,纵是你仍不应我,我亦不会再纠缠于你。事实上,我早就知晓你来到钟家山庄的目的为何。想要‘千岁恨’的香谱,对吗?呵,可惜……”顿了顿,她翘起一侧嘴角,扯出一个既冷且痛的笑弧:

“可惜,你想要的,我永远不会给你——今日,它就要随我一同沉入这湖底!”

……!

披香骤然被惊醒,豁亮的灯火映照眼前,是一片血淋淋的通红,叫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地。手指似乎紧紧抓住了什么,指甲被硌得隐隐生疼,额际掌心全是冷汗。

“香姑娘,怎的这般没精神?”身后传来熟悉的妇人的嗓音,披香没有做声,径自抬眼时,见到对面大铜镜里一脸惶然的自己,总算寻回些神志——这儿是楼府东园,作为与楼夙成亲前暂居的院宅,她自打返回郦州就一直住在这里。

缓过口气来,她隔着面纱侧首望去,可见铜镜里被垂帘半掩着的鹅黄身影。这年轻妇人乃是楼传盛的妾室甄氏,因着身子不好,一直没有生育,却也是个可亲可爱的妙人儿,与楼府上下皆十分亲厚。如今披香即将嫁入楼府,便由她暂时陪在身边,虽不大合祖制,然披香的娘家、也就是钟恨芳现居的缭香谷远在微州,总不能让准新娘子跑那么远去待着。好在楼传盛并非泥古之人,手一挥,即刻令府中下人为披香预备住所。

“……香姑娘?”见披香久久不应,甄氏放下手中的缎子,撩起垂帘探头来看,见披香正侧身坐在软椅上发呆,便笑了:“若是困了,不如先去歇着?反正成亲时要用的丝料都选妥了,剩下这些,我便替你先选了去。”

披香摇摇头,“不碍事,我与你一道选。”说完就扶着椅背站起来。脑子里仍有些发晕,方才做过的梦还未从眼前散尽,她看看甄氏,总觉得她身后还站着那个白衣素面的女子。

……对了,那是素痕。她咬唇垂眼,在心里唤道:素痕,素痕。你还在吗?

那个本会应她的呼唤浮现在侧的白色女鬼,如今已不知去向。从帝都返回郦州的路上,素痕突然在幽暗的车厢内现出身来,神情十分痛苦,不待说话,体内竟有大团鬼灵似泉水般喷涌而出,在车内盘旋良久,随后钻出车壁四散开去。

自那之后,她便再未出现过。然而前日的梦里,披香听见她的哭声在耳畔徘徊。

素痕哭着说:阿香,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忽地眼前伸来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左右晃了晃,甄氏歪着头冲她笑问:“香姑娘,又走神了?”说罢,将手中一匹粉光致致的缎子哗啦抖开,“来,瞧瞧这个花色如何?”

粉白点缀着细小暗金碎花的丝缎,摸在指间初是冰凉,复而渐次生暖,果真是极好的质地。披香静静观看,由着甄氏将这匹缎子围上她的身子,左右量过一番,甄氏转头与帘后侍墨的小厮言说几句,裁作怎么个式样,何处收口何处打穗子,无一遗漏地仔细交代与人。

“有劳二娘。”待甄氏挑完衣料,披香朝她低头一福,甄氏却笑着拍拍她的肩,半是打趣半是揶揄道:“姑娘家的心事么,我还是明白几分的。你和二爷相处已久,按理说彼此本是再相熟不过,可如今真正到了成亲的时候,突然又生出许多陌生的东西来,对吧?”

披香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也不知该从何对她说起。这本不是能够对外人言说的,与姬玉赋,与楼夙,无论哪一人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分明那么靠近,又那么疏远。最后不过你追我逐,终是没个结果。

甄氏掩嘴嘻嘻笑了,正要再说,忽听帘外传来下仆的声音:“甄夫人,香姑娘,婉姑娘来看二位了。”

*****

郦州城南,折柳巷。

一匹毛色油亮的北地黑骊在巷子口前停住,马背上的乌衣人翻身跃下,随即将扣在脑袋上的竹笠拉得更低,牵着马走进巷内。

这条巷子是南城中相当热闹的地方,因着有许多老字号酒家,时常整宿都人声鼎沸,算不得是清净之处。可就在这么个吵闹的地方,竟起了座叫做“隐园”的宅子,地方不大,偶尔只见得一个耄耋老者出来买酒菜,再没见过其他人出入。

乌衣人带马在隐园门前站定,略略犹豫片刻,上前去扣动黑漆门上的兽头铜环。

吱呀,门扇慢悠悠打开,一个黑衣蓝褂的老头站在门槛后,见了来人,抬袖捋捋胡须,笑道:“总算是到了,请进吧。”说着他便让开地方,乌衣人正要进门,只见两个家仆似的男人从园子里跑来跟前,弯腰搬起门槛。

进了隐园,乌衣人把手中马匹交给家仆,径自随老头向里走去。这园子并不宽敞,倒相当雅致,影壁后是一只描了青花的大水缸,里头喂着几尾肥硕的锦鲤。墙边种了成排的花树,枯叶败红堆在一旁,乍看上去十分萧索。

乌衣人跟着老头穿过回廊,来到内园一处青瓦白墙的小院子里。院子正中间有一张石桌,桌上还摆着当季的瓜果和茶水,显然正是用来招呼客人的。老者冲他笑了笑,比了个自便的手势,在石桌前一方矮凳上坐下。乌衣人踌躇半晌,坐在了老者对面。

“老夫只当殿下识不得大济的文字,连舆图也看不明白……区区六七日的路程,居然给您走成了半个月,老夫佩服。”老头笑着斟了杯茶,推给乌衣人,“还不把斗笠拿下来?”

“啊。”乌衣人应了一声,松开系在下巴的绳结,摘下斗笠,现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来。他高鼻深目,瞳子与发色竟是罕见的浅棕,分明不似大济之人的面貌。他将斗笠扣在一旁,抬袖拿过茶杯,慢吞吞喝了一口。

见他并无敌意,老者低笑一声,朝他拱拱手:“首先,老夫要恭喜安全您抵达郦州府,萨哈毕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