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九章 昔日曾赠镜

翌日。抚琴宫。

方至辰时,正是晨雾深浓的时候。香虚馆的园子里,条条花枝艳且娇俏,花蕊内还滚动着粒粒晶莹露珠,树上有宿鸟脆啼不止。一片静谧中,轻风自飞扬的檐角下流转而过,馆屋幽雅的轮廓掩映在袅袅雾白里,颇有几分虚无缥缈的意味。

披香极少赖床,当年在抚琴宫中时,她便有早起净身的习惯,至今也仍旧保留着。她记得香虚馆后有一条山溪,昨日晚间绕到馆屋后探看,发觉绿意妍妍的树荫下,果真藏了一道散发着清泠凉意的溪水。到底是多年未归,昔时生在溪水两旁的矮树,如今竟已长得又高又密,几乎将溪水掩去。

这条山溪,从前正是她沐浴净身的地方。

临着溪水无声弯唇,披香在溪水旁蹲下身子,将朱红直裾的裙边小心卷起,露出一双纤细洁白的小腿来。她挪动右足,试探着钻入溪水之下,水波荡荡淌过她的脚面,初是有些凉,她忍不住低低呀了一声,将右足翘起些许,再缓缓放下,重新没入水中。

山溪不深,不过堪堪没膝而已。披香拎着衣裾直起身,足尖一点一点向溪水深处探去,水波也一寸一寸覆没她的双腿,晨光熹微中,她一双洁净得仿佛明玉的小腿,衬着一脉幽幽碧水,肌肤竟似隐隐有些透明那般。

待适应了溪水沁凉的温度,披香松开手中衣裾,任它落在水中漂动,再从怀里掏出一柄玉蓖来,就着手边溪水清理长发。水流澄碧,软玉一般滑过她的指间,掬起一捧净水洒在头发上,再以玉蓖细细梳理,发间沾染了夜晚熏用的桂枝香,此时长发犹如一幕芬芳馥郁的黑缎,乖顺地披拂在肩头。

随着玉蓖穿过发丝的轻柔力度,披香垂眸凝视膝头流淌的山溪,内心是说不出的宁定。

分明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却在重新归来时,难以抑制地兴奋与欣悦。

她暗自叹了口气。

当真不宜让他看见自己罢?回想起昨日姬玉赋掀开她面纱的那一幕,披香陷入了诡异的愁绪中。

他,是不是已认出了她来?

“咳……对不住,我、我不知夫人在此……”

身后冷不丁传来姬玉赋低沉的嗓音,披香一惊,随即转过头去。

抚琴宫宫主仍旧一袭鸦黑如墨的长衫,清隽的面孔上写满尴尬与局促。

嘴上说着“对不住”,却又故意不记得要转过身去避嫌似的,姬玉赋呆呆立在原地,一双黑瞳波澜渐生,视线锁定了正在溪水里梳洗的披香,张了张嘴,没了下文。

她站在汪汪碧水中,衣裾下的雪肤隔着水色若隐若现,一袭朱红衣裳却鲜浓夺目。姬玉赋觉着自己的喉咙里好似生出了一只手来,死死扼住了呼吸,让他挪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只直勾勾盯着她的脸。

不错,披香没有戴面纱。她侧身站在水中与他对峙的情形,让他猛然想起那个香虚馆的旧主。

容祸兮。

“呃,那个……”披香似是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尚未蒙面,不由慌着要抬袖,可转念一想他已见过自己的脸,倒也没有遮掩的必要,遂将已抬至一般的袖幅放了下来,吞吞吐吐道:“那个,是宫主您要求我穿令徒的衣裳……”

姬玉赋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红色直裾,果然是不久前才给容祸兮新制的。

“我明白。”姬玉赋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我并不是责怪夫人,只是……夫人看上去,实在与故人太过相似。”

披香笑了笑,低下头来,接着拎起两片衣摆,涉水往岸边走,碧水每褪去一寸,白皙如雪玉的肌肤便现出一寸……及至脚踝处,姬玉赋突然转过身去,用力吸气。

披香也迅速套上绣鞋,让衣摆掩去小腿。

姬玉赋仍背向她僵硬地站着。

“可以了,宫主。”披香闷声笑道,“转过来吧。”

姬玉赋又是一记咳嗽,这才慢吞吞扭过身子来,却不敢抬眼看披香,十分君子地垂着脑袋数地上的蚂蚁。

沉默,再沉默。两人之间流转着一种诡异且安静的窒息感。

披香悠悠转开眸子,拂去衣摆上捉出的细褶,从容笑道:“不知宫主这么早来找披香,是有何要事呢?”

姬玉赋匆匆扬眸,一顿,又别开脸去:“……嗯,来瞧瞧你制香制得如何了。毕竟快到那丫头的祭日了,若是到时不能完成任务,你这大济第一制香师的名头,恐怕要大打折扣的。”

披香笑了:“宫主是信不过披香夫人,还是信不过楼家?”

姬玉赋挑眉,终是对上了她的一双美眸:“这两者有何区别?”

披香仍旧笑意妍妍:“自是有不同的,想必宫主心中清明,倒非得让我挑明了去,多无趣。还是心照不宣的好。”说着就折转身,往香虚馆内迈步走去。

姬玉赋愣了愣,缓步跟上。

“我在这屋中寻找从前属于令徒的气味,不过,到底是年岁已久,令徒的气息大多淡去了,所以……”待换过了衣裳,披香转入正堂,姬玉赋果然乖乖候在这里,并且……在睡觉?

这叫披香觉着十分惊讶,从前可没见过姬玉赋这个模样啊。

细细凑近些瞧去,才发现他的眼睑下有一抹淡淡的青黑,眉间也聚满倦色。只不过是披香入内更衣的片刻时间,他竟就这么单臂支在桌上,拄着脸颊睡着了?

披香面上的讶异之色渐次淡去,唇边随即挂上柔和的笑意。

做抚琴宫的宫主,一定很辛苦吧?师父。

如是想着,她仿佛受到某种不可言说的蛊惑一般,抬袖抚上他的眉间。

却见指尖触上肌肤的一瞬,姬玉赋倏然睁眼,一对黑瞳熠熠如星,瞳中盛着满当当的——冷涩。

“夫人想做什么?”这位抚琴宫主淡淡启唇,双目不掩锐色,凝视这个打算抚平自己眉间倦意的女子。

披香一时怔愣,接着缩回手,不甚自然地退开数步。

披香笑得勉强:“宫主多虑了,只是见宫主形容困顿,有些疑虑罢了。”

又道:“……呵,莫非像宫主这样的英雄,还会害怕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弱女子么,”姬玉赋自个儿抬手抚上额心,颇为不耐地揉了揉,“会使我抚琴宫内宫密学的弱女子?”

披香笑而不答,只径自将一面镂花铜镜摆来姬玉赋面前。

姬玉赋的视线自她脸庞移至铜镜上,“……怎么,这只铜镜有何问题么?”

“既是要替令徒制香,就须得知道令徒平日所用的香料。”披香笑嘻嘻地点点铜镜,屈指在镜面上轻叩两记,发出笃笃轻鸣,“这面铜镜看似挺厚的,实则不然,就敲击声而言,这内中当是空的。”

说着就将铜镜翻了个面儿,现出背后小朵小朵雕琢的镂花。披香一指点在镂花处,对姬玉赋笑道:“这些镂花就是中空的证明,喏。另外,方才我摇晃过它,发现里面塞了些柔软的东西,隐隐透出些香气来。”

姬玉赋扫她一眼,垂眸道:“这铜镜是她师兄给她做的。”

闻言,披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咦?……是卫檀衣的手工吗?她摩挲着光滑的镜面,睨着镜框上与镜框后不甚精细的雕花,胸中忽然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塞满了。

姬玉赋扬眸看向她,正把她一脸懵懵然的表情摄入眼中。

接着就忽而笑了:“当年她的师兄把在她生辰之前,亲手打制了这面铜镜,用的是书阁中所藏的古法。不过那小子到底是倔脾气,千辛万苦打好了镜子,又不敢送给师妹,只得大半夜的来找我,让我将此作为宫中匿名弟子的赠礼送给她……说起来,那时候宫中属意她的小弟子,还真多得让人头疼啊。”

披香悻悻地扯动嘴角——容祸兮啊容祸兮,当初为什么你会认定这铜镜姬玉赋做的?

“夫人看上去有些失望。”姬玉赋单手支颐,微微一笑。

“只是觉得,令徒当时必定不是这样想的吧。”披香也露出职业笑容,干脆利落地撒了个谎,“……说不定,令徒十分喜爱她的师兄,还盼着师兄送她镜子呢?”

姬玉赋从容笑道:“她师兄送她的是一床被子。”

“被……被子?”披香笑容破功,忍不住抽了两记嘴角,“原来那床被子……”

“原来?”姬玉赋迅速抓住她语间的小小破绽,“看来夫人知道那床被子的存在啊。”

“自然是知道的,毕竟昨儿个晚上夫人我就盖着那床被子睡了。”披香面不改色心不跳,抬袖掩唇笑得眉眼弯弯,“身为大济首屈一指的制香师,怎会错过关键的回忆物件?”

姬玉赋笑意如常:“夫人果真业务娴熟。”

披香面上笑得更加愉悦,背地里却狠狠抹了把汗——好险好险,容祸兮你怎可以在老狐狸面前露口风!

“看样子夫人已为这丫头找到适合的香料了。”姬玉赋说着,抬手在铜镜上拍了拍,然后起身,“那么,再给夫人一日时间准备,明儿个咱们就得下山去了。”

披香一愣:“下山?”她才上山没两日呢,怎的就又要下山?

“嗯。”姬玉赋略微颔首,“那丫头死去的地方,就是你为她制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