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满园招展的嫣红桃夭,如今已换作夏日里青红酽酽的馥郁花阴。站在香虚馆的园子里,披香仰头,煦暖熏风轻柔地扫过她的颈项,面纱无声掀动。
姬玉赋站在她的身侧,视线似是藏着温柔与矛盾,轻飘飘描绘出她的脸庞。
身后不远处,裴少音和顾屏鸾拢袖静立,一时间几人都沉默得十分默契。
忽然听姬玉赋低道:“少音,屏鸾,你二人先退下吧,我有话同披香夫人说。”
披香心头暗惊,转瞬脑中已回旋过好几个不祥的可能,却又察觉都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期待涌上喉间,逼迫她将正欲脱口的拒绝咽回去。
裴少音与顾屏鸾对视一番。顾屏鸾皱眉不解,而裴二宫主露出促狭的笑意,抢先向姬玉赋端臂一揖:“是,学生先退下了。”末了,还伸手拽拽顾屏鸾的袖摆,“走了走了,还杵在这里作甚,没见咱们宫主好容易开窍了么……”
顾屏鸾一面被裴少音扯走,一面满头雾水地嚷嚷:“开窍?开什么窍?喂,你你你别拽我啊,我自己会走!……”
望着那两位亮闪闪的宫主走远,披香渐渐忐忑起来,一双手不自觉绞着袖管,因为使力,青白的指节被绞出些红痕来,她也不觉着疼,就这么略微垂着脸,盘算要如何从这种暧昧难言的状况中脱身。
未及反应,眼前的天光陡然变亮,纱巾贴着耳廓簌地扬起,一片鸦黑袖摆拂过眼前。
披香无声瞪大眸子。
姬玉赋的面容清晰无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五根修长的手指带着某种暴虐的力度,紧扣住她的面纱,让她的脸庞再无遮拦,每一寸肌肤都能摄入他的眼底。
浑身上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披香没有料到,他会一把揭了她的面纱。
额心处的阴郁云色渐次深重,这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蹙紧,随着他抿起的唇角,牵出强烈隐忍的杀意与森冷。他攥着面纱的五指猛地收拢,好似要将这片面纱撕裂。
披香的羽睫无声扇动,如琥珀般剔透晶莹的瞳子,正在拼死藏起所有情绪,让自己的脸至少看上去不那么失态。
他的视线沿着她的五官轮廓悄然游移,从微挑的眉梢到端挺的鼻梁,再到柔润丰软的菱唇……她的这张脸容,让他的眉心皱得更紧更重,目光再无闪躲,两相交接,王已见王。
“……你。”姬玉赋翕动嘴唇,勉强吐出这一个字来。
而后松开五指,让掌中的面纱款款落下,重新覆住她的脸庞。
面纱将两人缠结的视线阻断,披香登时如同回过神来一般,瞳眸下有被刺伤的星芒闪动,她咬唇吐纳,扬袖便是一干净利落的耳光——啪!
山风来袭。
不可思议的,姬玉赋竟未避开这记耳光,脸颊被扇得侧向一边,发丝也随之拂乱。他呆呆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怔然望见园角处那株茂盛的花树,树上大片火红花瓣被莫名兴作的山风簌簌吹散,满园香尘丹英,仿佛落雨般四散飘洒。
落在两人的发丝和衣裳上,香息一瞬,又不着痕迹地飘走了。
香虚玉散,却是零落尘泥碾作尘,昔日旧梦如故。
清风终于尽了,姬玉赋重新拢好长发,动作优雅,他的眼中已重新归于一片宁静,好似方才在花雨中再明晰不过的痛惜之色,从未属于过他一样。
见他端然拢袖望着自己,面上再无矛盾,甚至挂起一丝隐隐的微笑,披香惊觉自己形象大乱,连忙慌张地把头发和衣裳整理妥当。
“方才冒犯了披香夫人,还望披香夫人莫要往心里去。”姬玉赋如是说着,果然弯起唇角,向披香躬身一揖。
披香只觉胸中满是难对人言的委屈与矛盾,她努力扯开笑靥,却是别扭至极,张了张嘴,本是想对姬玉赋说“无妨”。
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角不可自已的微微抽动,想哭又想笑。
忽见姬玉赋向她伸出手,白皙优雅的长指探向她的耳畔,指腹温热的肌肤与她冰凉的耳廓堪堪擦过,姬玉赋笑意如常,将一片躲在她耳边的花瓣拈出,再顺势挑起一缕悬在她鬓前的发丝,拢去耳后。
好似在安抚一只心爱的幼猫。
披香闪避的本能又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剥夺,任他替自己抚平鬓发。
“想不到夫人自诩四十出头,倒是生着一张少女的容貌,叫姬某好生惊讶。”姬玉赋如是淡淡地说着,语间连半点惊诧异也无,“……不仅如此,夫人的脸,还与姬某的某位故人十分相似,害姬某险些以为她活过来了。”
披香仍是答不出来,只勉强点了点头。
姬玉赋笑了笑,迈步向香虚馆内走去:“实不相瞒,这处宅邸,便是故人旧居。本是闲置已久,从前也不知为什么,总不愿去惊动它,就把它放在这儿不闻不问……可笑的是,总以为她还会回来。”
披香跟在他身后,一齐走到香虚馆的屋门前。她转眸看向姬玉赋,姬玉赋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而后抬手轻巧推开屋门。
终是忍不住开口了:“敢问宫主,这位故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姬玉赋却是笑出了声来。
“一个怎样的人?”他弯着嘴角,眼底慢慢升腾起莫名的怜惜。他又摇了摇头,叹道:“大约,会是个……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护的人吧。”
顿了顿,他不掩眼中的自嘲,接着道:“毕竟最后,是我杀了她。”
披香静静睨着他,宝珠般的瞳眸再无涟漪。
“你杀了她,是因为恨,”她眨眨眼,呵气似的轻声道,“……还是因为自己的胆小?”
“夫人知道吗,这天下间,从未有人胆敢说我胆小。”姬玉赋笑了,“可是总有那么一两个破例的人……嗯,夫人是第二个。”
“第二个?”披香一愣。
“对,第二个。”
姬玉赋说着,伸手指向香虚馆堂屋正中。这片墙上悬挂着一幅画,那画上,一名红衣红裙的少女拈花而立,挽得精致的发髻和花纹细密的红裙,用金粉或朱砂点染,少女的身形曼妙婀娜,动作描绘得十分生动。
只不过,少女的脸庞上却是一片空白。
“她是这所香虚馆的主人,”姬玉赋望着那幅画,略微蹙眉,“也是我的徒弟。”
披香并不抬头看那画中少女,而是定定地望着画幅角落上的题款。
——祸兮倾国色,媚兮百花杀。
“你的徒弟,就是那个叫做‘祸儿’的姑娘么?”披香竭力抑下喉间的一丝颤抖。
姬玉赋点头。
又道:“过去十年里,我所提及这个名讳的次数,还不及这一个月内频繁。抚琴宫中之人皆将之奉为禁忌,我也未曾阻止,或许从某个方面而言,她确是我的禁忌没错。”
披香怔然,“怎样的禁忌?”
姬玉赋回过头来,双眸间俱是和煦暖意,“一个必杀的禁忌。”
说完,他微微一笑,举步向左面耳房走去。
必杀的禁忌……么?
披香沉吟片刻,再抬眸看一眼那幅画,咬了咬唇,遂折身朝姬玉赋的方向跟了上去。
*****
裴少音拖着顾屏鸾回到内宫苑中。
“还不放手?”顾屏鸾阴恻恻地斜睨着裴少音,“嫌老娘的刀子不够快么?”
裴少音“啊也”一声,在顾屏鸾手中小刀削下自己的腕子前,果断地松了手。他笑嘻嘻地扬起双手,向顾屏鸾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再袭击她:“鸾鸾你别生气啊,我这是为了宫主好,你瞧人家好不容易才捞着个美人……”
“哈,吃不着葡萄硬说葡萄酸?裴少音啊裴少音,你少在我面前装这一套了。”顾屏鸾收起小刀,抄起两条胳膊瞪他,“我估摸着吧,等我返回素问楼,你就颠颠儿地赶去香虚馆把宫主领走,再把自个儿贴上去,我说得不错吧?”
裴少音也不辩解,只维持着笑脸,放下胳膊。
“鸾鸾啊,”他操着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抬手拍拍顾屏鸾的肩膀,“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看啊,那香虚馆是何等了不得的地方,宫主怎么会大大方方地就把香虚馆让出来,给披香夫人住了呢?……嘿,话说得明白些,我要敢跟宫主抢姑娘,宫主还不灭了我?”
顾屏鸾冷飕飕道:“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披香夫人是谁请上山的,嗯?”
裴少音急忙摆手:“我可是先行征求过宫主意见的哈!”
顾屏鸾叉腰怒目:“你还敢提宫主?这抚琴宫合宫上下,谁不知道你欺负宫主欺负得风生水起的?你还敢提宫主……狐假虎威啊?哼,你还欠火候!”
“喂,我什么时候欺负宫主……”话音未落,就见顾屏鸾甩袖子掉头往素问楼的方向走去,裴少音连忙追上去,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地赔笑脸:“哎呀,上次弄丢祸兮那木瓶子的事儿,你还记恨着呢?我不是故意的啊,谁知道那瓶子这么不经烧,一不小心就碰掉在火盆里了,那能怪我嘛?……”
“宫主满屋子疯了似的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这话?”
“我那不是怕宫主一个冲动就剁了我嘛!”
“你怕?我看你是胆子大过天去了!”顾屏鸾说着就拔出刀来,哇呀呀举过头顶:“我这就要替宫主出了你这口恶气!看、刀!”
“老天,这个砍着人真疼的!鸾鸾收手!哇呀——”
……
左面的耳房乃是当年容祸兮的起居之所,内中家具皆用上乘的金丝楠木制成。屋子虽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墙头挂有前朝书法圣手的墨宝与一串檀香扇,那串檀香扇由一组五把檀香扇组成,由上至下从大到小,雕工精细无伦,连追在扇尾的流苏也结着漂亮的玉扣。
最为精妙的是——那串檀香扇,到现在竟还萦着丝丝幽香,沁人心脾。
“这是祸儿最喜欢的挂件。”姬玉赋走到墙边,指尖抚上香扇的扇骨,“她说请人做扇子,定要自己画花案,这样做出来的扇子,无论花纹还是细节,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披香点点头,“只是自己绘制花案,令徒不觉着麻烦么?”
“她喜欢,怎会觉着麻烦。”姬玉赋的眉眼间俱是宠溺,“若非她喜欢,我也不会大老远地托人去帝都,找上天望城中最出众的御用工匠,为她制作这串挂扇……嗯,她喜欢就好。”
却听披香夫人一声冷笑:“令徒已逝,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宫主不觉虚伪么?”
姬玉赋并未在这句话中感到冒犯,只笑了笑,“虚伪啊……夫人说得不错。”
承认了……当年自己的虚伪吗?
已经太晚了,姬玉赋。
披香如是想着,遂别过头,也不吱声,向另一侧做去。
绕过右面繁复陆离的雕花隔断,她发现一口从未见过的沉香木箱,安安静静地搁在墙角。这时姬玉赋跟了上来,见她在那口箱子前停下步子,笑了。
姬玉赋道:“这时后来为她置的衣裳。”
“后来?”披香微微侧首。
“嗯。”点点头,姬玉赋蹲下身,将这只箱子揭开,“也就是……在她离开之后。”
随着一股幽暗的白檀冷香,箱盖被缓缓掀起,露出内中的堆叠得整齐的衣衫。
大多是红色的料子,水红、粉红、紫红、酒红、玫红,也有少许鹅黄、翠绿、银白或是宝蓝的颜色。姬玉赋伸手取出一件深酒红的,轻轻展开,正是一件二十岁出头姑娘家用的衣裳。有式样雕琢的衣襟和裁剪服帖的裙裾,反光时能看见衣料上如藤蔓般蔓延的桃花纹路。
披香看着他手里的这件衣裳,“令徒离开时……”
“十一岁。”姬玉赋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便接口道,“从她下山那年开始到现在,每一年我都让三宫主为她添置新衣。毕竟当年……她说过,她是要回来的。”
如是说着,姬玉赋轻轻侧过头来,望向披香。
“为这样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小丫头制香,披香夫人,我是不是在为难你?”他忽然问。
披香摇头:“披香制香,是为了引人走出迷途,只要能让宫主开心,便不算为难。”
姬玉赋再是一叹,眉间的蹙痕业已舒展开来。
“不久之后便是她的祭日,”负起双手,姬玉赋沉声道,“届时,恐怕还得请夫人随我下山一趟。嗯,并且……”
“并且?”披香扬眸。
“你……”姬玉赋的脸颊竟是红了起来,“在抚琴宫中的时日里,能穿上她的衣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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