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五章 胜则得入,败则留命

楼家在皖州的影响力,虽不及郦州来得显著,然作为大济声名赫赫的香料世家,其号召力总是不可小视的。披香抵达烟渚镇码头的时候刚过辰时,楼夙委托的那个负责人,居然早已等在码头上了。

夏日的暖风夹杂着湿润水汽从雍江上汩汩拂来,晨雾尚未散尽,泊在水湾里的商船被一片茫茫云涛四下包围,清风吹过,雪白水雾好似被稀释的米汤,水纹一般漾开涟漪。披香着双胞胎兄弟提上行李包袱,与船主道过别,又与同行的几位乘客互道了些吉利话,这才下得船上岸来。她着一袭水红底金绣牡丹罗裙,加上套在罗衫外的素白无袖对襟罩衣,两片袖摆又宽又大,江风一过,袖摆笼着水雾翩翩摇摇,煞是好看。

“香妞儿,来接咱们的人呢?”一胳膊把包袱背在身后,沉水一边问一边四下张望,“不是说人早就到了吗,怎么这会都没瞧见人?”

披香也撂起半幅面纱,小心翼翼望向码头上来往的人群,“不知道,许是个我没见过的,我不识得人家,人家也不识得我,那可就太好玩了。”

“说不定人家举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接披香夫人’什么的……止霜,快找找去。”沉水推一把弟弟,再把他手里的包袱接过来。止霜嗯了一声,小跑着往人群里去了。

过了小半会,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止霜的声音:“香妞儿,找着啦——”

披香与沉水抬头看去,当即就傻眼了。

止霜居然领了个熟人回来。这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半个月前他们在韵宛见着的那位楼家香铺老板。

见了披香和沉水,老板殷勤再殷勤地凑上前来,一张脸笑开了花:“夫人,小少爷,唉呀呀可算把三位贵客给盼来了!小的在此已恭候多时,就怕误了船没接上夫人,要真是那样,小的可就没法跟楼二爷交代了,啊哈哈哈……”

止霜也笑嘻嘻地道:“刚路过茶楼边,就听见这位先生唤我止霜公子,才发现是认识的。”

“嘿嘿嘿,托披香夫人的洪福,小的已获准调离韵宛,到皖州府来做管事的!”老板直笑得红光满面,双掌相合不住地摩挲,“说真的,要是没有夫人您,小的哪能这么快就升迁到皖州府来呀?这州府到底比韵宛大得多了——嗨,总之,全赖夫人提携了!”

披香觉着自个儿有些头晕,她无奈地扯动嘴角,轻声道:“所以,这次来接我、负责上山事宜的人,就是你了?”

“正是正是!”老板点头如捣蒜,“上次在韵宛时,小的竟一直没记起来自我介绍,实在是疏忽了,啊哈哈……敝姓赵,名光礼,夫人叫我老赵便是了!”

披香微微颔首:“赵先生,上次有劳您帮衬,披香感激不尽。”她指的,自是假借披香夫人的死讯,扮作“容公子”进入县令府一事。

赵老板显然心知肚明,听见帮衬二字,立刻两眼放光:“夫人您说这话多见外呀!如今您来了皖州,小的又还没站稳脚跟,只怕还得仰仗您的风光……”

“赵先生客气了。”披香并不与他多言,“二爷托赵先生来此,那些制香所用之物事,可已备齐了?这次的主顾催得紧,否则我也不会赶得这样急,二爷更是连返回郦州的机会都不给我,直接把我赶来皖州了。”

“哎,夫人您请好吧,东西都替您备下,就看您什么时候上山了!”赵光礼得瑟兮兮地躬身一揖,“小的给你预备了滑竿,要是您嫌爬山累,不妨坐滑竿上去。”

滑竿?披香闻言眨眨眼,差点没忍住笑出来——烟渚山是你坐滑竿就能爬得上去的地方么?你当入抚琴宫、当着危险人物的面儿制香,也是玩玩就罢的?

沉水和止霜垂着脑袋憋笑,一旁的赵光礼还在滔滔不绝道:“要是夫人坐得累了,还可以停下来歇会,尝尝皖州的名小吃!小的虽才到皖州不久,可已经把皖州府吃吃喝喝的那些个东西摸了个透,您要是不嫌弃,先待在烟渚镇吃上一遭也成……”

“赵先生,咱们现在就可以启程了。”披香抬袖掩唇,出语不咸不淡地打断他,“滑竿什么的只怕用不着,名小吃就更不必了,只需把那些制香的器物搬上去。”

见赵光礼登时傻在原地,披香只得安慰似的笑笑:“呃,那个……既是赵先生推荐的点心,带上些也无妨……”

“好嘞!小的这就给您张罗去!”

说完,赵光礼一抖前摆,拉开架势夸张地行了个礼,伸手示意“请”。

披香悻悻地跟着他去了,她一面走,一面祈祷别带太多累赘上去才是。

*****

经过了四日调养,裴少音脑袋上的那个伤口已好了大半。顾屏鸾天天按点儿来给他换药换纱布,倒也不提先前那些让她窝火吃醋的事,只一心一意地折腾着裴少音。看他换药时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疼,她看在眼里,只觉得好气好笑又心疼。

“我觉着吧,鸾鸾,我要是今儿个去找宫主,脑门上准还得再弄个口子回来。”

坐在自家院落里头晒太阳,裴少音蒲扇款款,一手扶着额角轻轻按揉,嘴里懒洋洋地道,“那封信你们既然谁都没见着,只怕最后,还得我这个出馊主意的元凶挨揍。哎,”他侧过脸看着石桌旁收拾药品和剪子的顾屏鸾,“这些玩意你先别急着收,待会定还有用呢。”

这话招来顾屏鸾白惨惨的一记鄙视:“你就不会说些好听的,讨讨宫主他老人家开心?”

“讨他老人家开心的好话不都给你们说了么……”裴少音嘀咕。

“嗯?你说什么?”顾屏鸾再斜来一眼。

“……我说,我会试着讨他老人家开心的。”裴少音差不多快无言以对了。

顾屏鸾笑了:“那就好。”

裴少音又郁闷了:“可那封信里的内容,总得有个人去跟他老人家说呀。”言下之意,就是总得找个皮厚肉糙的小可怜,去接下姬玉赋那肚子由来不明的闷火。

顾屏鸾看看他额上的雪白绷带,一咬牙:“我去说。”

裴少音摆摆手:“得了吧,你哪解释得清楚?还是我去好了。”说着就要起身。

“哟,二宫主,三宫主!难得看见你们俩这么亲热,哈哈哈……”

院门前传来恕丞爽朗的笑声,裴少音和顾屏鸾一道抬头望去,正见他大步迈入院内。

“前两天听说少音挨宫主的训了?”恕丞一面摆手扇着风,一面在裴少音对面的石凳坐下,“我入宫快三十年了,见宫主发怒的次数寥寥无几,更少于对咱们几个内宫的动气,这次究竟是怎的了?”

顾屏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不都因为那个披香夫人。”

恕丞一愣。又听裴少音似笑非笑道:“鸾鸾,你这是什么口气?想从前人家住你素问楼里的时候,你可是一口一个‘好妹子’叫人家,如今也就过了几个月,这差别待遇也大过了头吧?”

却见恕丞的脑门上冒出汗来:“披香夫人?她不是很快就要到宫里来嘛。”

此话一出,裴少音手里的蒲扇不动了:“……我说恕丞,你怎么知道?”

“咦,你来的那封信上不都说了嘛,说向楼家请香,不就是让披香夫人再来咱们这儿制香的意思吗?”恕丞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再看看煞黑着一张脸的顾屏鸾,“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哎哟!”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顾屏鸾一记爆栗子,三宫主一手叉腰一手戳着他的脑袋:“恕丞啊恕丞你个要死的,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都不告诉宫主,不告诉我们?啊?非得等二宫主给折腾成这副鬼模样了,你才来放马后炮!”

“没啊,冤枉啊三宫主!哎哟别打!”恕丞一边哀叫一边闪躲着顾屏鸾的拳头,“不是我不愿意跟你们吐实,是宫主他老人家不让我说的嘛!”

顾屏鸾住了手,裴少音搁下蒲扇站起身来,诧异道:“是宫主他不让你说的?”

恕丞一个劲点头。

“老天,宫主脑子里到底长了些什么啊。”裴少音抓抓脑袋,“他干嘛不让你说啊,这宫里知道披香夫人要再入宫的人,又不止你一个,他怎么就不说管住我的嘴什么的话,直接就拿茶盏子跟我招呼过来了?”

顾屏鸾莫名得意:“可见宫主是多么地讨厌披香夫人,哼……”

还是恕丞讲了句靠谱的:“我估摸着吧,二宫主的口风一向挺紧的,况且为容师姑做祭的事儿,也就咱们内宫几个人在操心,宫主定是料准了二宫主不会四处散播消息,所以干脆一个字都不提,恐怕这请披香夫人入宫制香的事,他老人家压根就不会声张出去,甚至根本不让内宫子弟知晓她的存在……”

“哟,宫主要真这么做……”顾屏鸾忽然诡异地笑了,“莫不是打算金屋藏娇?”

恕丞忍不住汗颜,“金屋藏娇?”

“鸾鸾这话虽然听上去荒唐,实则很可能是最正确的理解。”裴少音摸摸下巴,嘴角一勾:

“得,看样子我是没必要再去宫主那儿找骂了,咱们就静候披香夫人的大驾吧。”

*****

披香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把那许多砸碎玩意搬上山来的,她只记得自己到达抚琴宫的山门时,原本还在头顶晃悠的太阳,这会已近全部沉落在烟渚山后了。

赵光礼累得直喘粗气,他将两条手臂支在膝盖上曲身休息,再抬头看看披香和两位小公子,见他们大气不喘一个,显然还有许多余力,当时就想开口骂娘了,什么“早说这烟渚山根本不是人来的地方”、“我辈乃是凡人,受不住这等神的折磨”之类的……

“到了,我去叫门。”披香把手里的小包袱丢给沉水,轻车驾熟地向山门前走去。

赵光礼牛喘着看披香夫人走到山门前,从袖笼里摸出个五寸来长的小竹管,在主管下头捋了捋什么线头,然后又嘶啦一声点燃了什么……

——砰!

烟、烟花?赵光礼一头雾水地看着头顶炸开明红灿灿的光点,一时摸不着门道。

果然,很快就见山门后的阶梯上奔来两条白蓝白蓝的身影。沉水止霜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去,两条身影很快便奔至山门前,见了披香和沉水三人,皆挂上一脸诡异的笑容。

“阁下便是披香夫人吧?”一名小弟子笑吟吟地冲披香一礼,“宫主特地嘱咐过我们俩,只要看见山门的方向放出了红色烟花,定是披香夫人到了,要我二人速往迎接。”

蓝衣白绶,正是内宫弟子的打扮,披香隔着面纱打量二人一番,遂福身礼道:“有劳宫主安排,着实让披香受宠若惊了。”

然话音方落,只见两个小弟子刷地亮出兵器,一齐指向披香。

在场几人俱是一惊,沉水和止霜更是疾奔上前,要将披香护在身后:“你们要做什么!”

两名小弟子并未立马动手,而是冲披香恭敬一揖:

“只是,宫主还有一项要求——若披香夫人要入宫,先得与我两人过招,若夫人胜出,夫人一行才可入内,否则……四位恐怕都得在此留下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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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主要开始发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