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济南方的诸多州郡而言,花朝节往花姑祠祭拜,乃是先人留下来的传统。在这一天,各家尚未出阁的姑娘都会以花露沐浴,以花钗缀发,身上所着衣裳皆满绘花案。天候渐暖,衣裳也趋轻薄,纱罗绸缎经过香花整夜熏透,上身后一襟芬芳悠远绵长,即使并非富贵人家的女儿,也要在发间插上鲜花,或是在腕间佩戴花串。
“……香妞儿,”沉水半侧过脑袋,压低嗓音似笑非笑道:“人家没出阁的姑娘戴鲜花穿香衣,那也就罢了。你一个自称‘夫人’的,怎么也学着小姑娘那样打扮?”
一行人出谷进城,沉水与止霜两人毫无疑问地负责驾车。待入了城门,街上来往的年轻姑娘络绎不绝,有钱的闺秀仕女作朱红裙金纱罗打扮,脸上还挂一幅金红的面纱;寻常农家的丫头同样多着红裙,也似模似样地挂上一幅面纱。
过了片刻,就听披香疑惑道:“……这话该我问才是。”
隔着眼前的玫红轻纱向车外放眼望去,披香当时就晕头了——满大街的红裙少女绯衣姑娘,人人都挂红面纱,人人都戴梨花簪。
披香汗颜:“这是……中了什么邪了?”为何大家的打扮都如此诡异地雷同?
童儿透过车帘瞧瞧窗外,再回头看看披香,忍不住“咦”了一声。
“所以啊香妞儿,日后你还是少穿红衣为妙。依我看,定是最近的风头不大对劲,连个颜色都能普及成这样……”沉水漫不经心地甩着马鞭,过了阵忽然又道:“说起来,咱们从绛州经过的时候,也见着不少穿红衣戴面纱的姑娘家。”
钟恨芳钟老头子坐在披香与童儿中间,本是抄着两条胳膊眯眼养神,听见披香与沉水的话,遂睁开眼瞄向窗外。披香看过半晌,缩回脑袋来靠在车壁上,嘴里嘟哝道:“无妨啊,这样挺有趣的。”
若是谢佑的人马仍不肯放过她,这时要潜入城里来,定会立刻傻眼吧?
正在思索间,马车慢慢停了下来。钟恨芳扫一眼童儿,后者会意,对驾车的双胞胎出声询问:“两位哥哥,怎的不走了?”
“前面有人挡着,走不了。”帘外传来沉水不甚愉悦的嗓音,“看样子是听竹县县衙的官差,方才在前头拦了道不让车走,把通往花姑祠的这条街清了个干净,连人也不让过。”
披香闻言,再打起窗帘探出头去,果真见着一队数十名灰衣卫兵披坚执锐,整齐地分列在花姑大街两侧,拉开警戒的架势,将欲进入花姑大街的百姓统统拦下。披香低哼一记,“官家的这些个做派,总免不了招人厌。难不成他们要走路,我们就走不得路了么?”
又见帘外的止霜招呼了一名站在马车旁的年轻姑娘,这小公子生得眉清目秀,姑娘家纵是挂着面纱也难免羞红双颊,不敢正视止霜。
就听止霜笑问:“姐姐的这身衣裳真漂亮,可是由镇上那大名鼎鼎的蔡师傅做的?”
姑娘低声怯怯地应道:“公子……公子好眼力,正是蔡师傅做的。嘻嘻……”
“那,姐姐这衣裳的式样,想必也是蔡师傅所创了?”
却见姑娘笑着摇头:“公子这可就说错了。这式样乃是现下京城里最时兴的,初是听说某位贵族夫人穿红裙披彩帛、挂同色面纱入朝觐见,竟获了皇帝陛下之青睐。有了这一出,姑娘们自当争相效仿那位贵族夫人的打扮,这衣裳的便是依着那位夫人选用的式样裁来的。”
说话间,前方的花姑大街上缓缓行来一队车马,居中一辆雕饰华美,车盖四周以水红轻纱为障,纱帐迎风飘扬,可清楚瞧见车中端坐着一名严装盛饰的妙龄女子。披香略一挑眉,人群中忽而起了骚动:
“是县令府的段家千金!”
段家千金?披香一愣,随即又有人叫道:“人家现在哪还是段家千金了?嫁了咱们州的刺史大人,那就是刺史夫人了!”
……这也巧过头了吧?披香暗想:微州的名单里,下一位请她制香的主顾,正是艳名远播的微州刺史夫人段雪笙。本是打算离开缭香谷之后再往州城为刺史夫人制香,没想到今儿个竟在这听竹县碰上了。
望着那架马车没入花姑大街的尽头,披香单手支颐,默然片刻,瞳中忽地掠过一丝异光。
既是已嫁去了微州州府,这会怎么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听竹县?出了阁的女儿,除非夫家下了休书,否则断不会轻易返回娘家。而这段夫人又是官家出身的千金小姐,纵使惹微州刺史不快,也不至于就这么将夫人逐回听竹罢?
“如今这‘刺史夫人’的名头可万万使不得了!京城那边不是出了大乱子嘛,益王倒了,咱们这位刺史大人还跑得掉吗?”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声说到,“没错儿,段家千金这是回娘家来避难了!”
话音刚落,忽见原本守在街边的两名卫兵冲过来,将那放言之人逮住押走了。而与此同时,封锁在街道两旁的卫兵也纷纷撤走,花姑大街重新恢复畅通。
“咱们可以走了。”沉水呼喝一声,扬起马鞭。
……
“我说三宫主啊……”恕丞跟在顾屏鸾的身后,不时瞟着身边涌动的人群,脸上俱是困惑,“昨儿个不还说要待在素问楼里整理这个月的账目么,怎么突然就想起来要下山啊?”
“难得的花朝节么,不下山来逛逛,莫非还要留在宫里面对你们这帮大老爷们?”顾屏鸾不以为然地低哼,“一年到头都伺候你们,今天总得让本宫主松活松活呗。”
所谓的“松活松活”,难道就是这样裹在人潮里头给推着走?恕丞很是纳闷。
“不过。”望着眼前大片穿红衣裳的年轻姑娘家,顾屏鸾微微眯起眼,似是有些不乐意了:“为啥大家都穿得这么统一?”
不错,清一色的红裙金纱,整个烟渚镇上四处都是这种穿艳色衣裳的小女娃。
而显然最令顾屏鸾感到不解的是——“穿红衣裳也就罢了,为啥还非得人手一张面纱?”
恕丞也深有同感,不由晃着脑袋道:“顶着一幅面纱四处跑,这模样倒和上次进宫来的那位披香夫人挺相似的。”
这不提还好,一提到披香夫人,顾屏鸾当即就拉下脸来。
若非那个故作神秘的女人,只怕这会裴少音还能安心老实地待在抚琴宫里,断不会巴巴地跟去绛州,还美其名曰追查披香夫人的身份,替弟子收拾善后……每每思及此,顾屏鸾就恨不得冲去绛州把那厮押解回宫。
“三宫主?”见顾屏鸾抿着嘴不吭声,恕丞跟上前来看个究竟,“怎么了?”
顾屏鸾硬邦邦地扯动唇角:“没什么,就是想去花姑祠里求个好桃花。”
“啥?”闻言恕丞陡然瞪圆了眼,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忽地手腕一紧,垂头正见顾屏鸾一脸煞黑地拽住了他,发了狠似的拖着他大步往前走,硬是在人潮中踩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今天老娘一定要求到一根上上签!”盯着不远处的花姑祠,顾屏鸾阴恻恻地笑了。
……
姬玉赋并未搁下手中的书卷,只一双清隽的眉眼从书册后现出来,点墨似的瞳子里蕴满疑惑。
“又是二宫主的来信?”言罢,眉心微微一蹙,“唉唉……你们二宫主最近也不知是怎的了,有什么话总不愿一次说干净,来来回回折腾信鹰,还说什么‘体恤苍生’,圣贤之言果真被他当做空话了。”
元舒手捧红漆托盘笑得尴尬,“宫主不妨先看看,指不定是什么要紧事。”
“再是如何要紧,也不要紧了。”却见姬玉赋掩上书册,神色间难得现出三分不耐,“从他那儿来的信件无非与披香夫人有关,而前些日子我已遣枫回发下谕令,中止此次查察任务。你可以把信拿走烧掉了。”
元舒本欲再劝,然而姬玉赋的眼底竟隐隐有杀意浮动,看得元舒心头一阵发毛,只得乖乖将信件撤走。
没想到刚退出暖玉堂,他就一头撞上了刚从山下返回的恕丞。
“师父。”元舒捧着托盘像恕丞点头见礼,又问:“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三宫主呢?”
恕丞抬手一指素问楼的方向,哭笑不得地道:“摸了支下下签,正伤心着呢,这会你可千万别去惹她。”
元舒悻悻笑了两声,“多谢师父提醒,可徒儿手上这封信……”
“是二宫主的信?”恕丞一面说一面拿起信封翻看,“哈,他最近写信倒是写得挺勤的……宫主已经看过了吧?”
元舒摇头:“宫主不看。而且宫主的心情似乎也不大好。”
恕丞看着信封又想了想,道:“我估计这会要是把信送去素问楼,三宫主必定要宰了我。”
“那,不如师父您自己拆开瞧瞧?”元舒无奈。
“我是挺想看的……”恕丞颇有些难为情地摸摸后脑勺,“那成,我看就是。”
说着就拆了信封取出信纸来。
又是轻轻薄薄一张纸,上面只得寥寥数行字,然书者笔法飘逸俊秀,恕丞不自觉地操起一副风流得瑟的腔调,洋洋道:“学生感念宫主爱徒切切,用情至深,因以为叹,定毋违中元之期,不日将返宫中。”
念完一句,恕丞抖了抖嘴角,笑容僵硬:“……这是在调侃。”
元舒干笑着点头:“徒儿也这么认为。”
“嗯……”恕丞晃着脑袋继续往下念:“又念祸兮丫头香虚魂渺,思之令人落泪。学生尝闻楼家有异香一味,嗅之则可解忧,故特往郦州楼氏致书一封,恭言请香。”
“咦,恭言请香?”元舒眨眨眼,“那是何意?”
却见恕丞往脑门上啪地一拍:“老天,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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