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四章 再泊烟渚

皖州烟渚山,抚琴宫。

北方的仲夏时节尚且残留着春日的煦暖,远没有湿重的暑气,较之绛州与微州等南方州郡更为舒适。裴少音登上烟渚山时,感到流转在周身的清凉谷风,与春天下山时相比并无显著变化,倒是更着了三分柔软的夏花甜香。

裴少音站在山梯上深深吐纳,让肺叶里涨满属于这片山水的气息,心里总算找到些返家的愉悦与踏实。

这时,只听不远处的抚琴宫山门前,传来护门小弟子惊喜的呼喊声:

“二宫主!是二宫主回来了——”

……

顾屏鸾刚做完每半月一次的内宫例行早训,在众弟子的拱卫下离开步出弦武殿,忽见殿前玉阶下立着一名少年郎,玉冠束发,蓝衣白绶,正是姬玉赋玄机殿中的弟子。

“宫主正在暖玉堂中等候三宫主。”小弟子恭敬地向她一揖,笑道:“刚听山门那边来的消息,说是二宫主已回来了,这会跟宫主在暖玉堂里碰头呢。”

“二宫主回来了?”欣喜之色难抑地跃上眉梢,顾屏鸾嘴角堪堪弯起,又似想到了什么,刻意将唇边的笑意硬生生收了回来,再换作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回来就回来呗,关我什么事?……哼,不去。”

小弟子心中窃笑,面上却不敢露出动静,只得拧着眉毛道:“可三宫主,让您去暖玉堂是宫主的意思,您看……这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顾屏鸾一噎,讪讪然垂下眼帘,这才收起满脸的不情愿,“……哦,既然是宫主的意思,那就去好了。”一面如是说着,一面转身往暖玉堂的方向走去。

小弟子跟在她身后,看这位三宫主一袭如火红衣,心里正庆幸总算没被这把火燎着,忽见三宫主扭过头来,两眼阴恻恻地盯着自己。

小弟子悚然退开两步,忍不住浑身发毛:“……三宫主,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

顾屏鸾眼底浮着一层怪异的纠结,她抿紧嘴唇,扬起下颔,现出一副高傲尊贵的女王气场:

“你得给我记住了,我啊——可是因为宫主的召唤才去暖玉堂的,绝对不是为了见那个花心萝卜的裴少音,嗯?”

小弟子恍然:“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哦什么哦,你该回答‘是’!”顾屏鸾登时烧红了一张脸,伸出一根指头笃笃笃戳上小弟子的额心,“快点,说你记住了!”

“是是是,弟子记住了。”小弟子捂着额头,哭笑不得。

……

暖玉堂内,姬玉赋仍旧穿着万年不变的缎子黑衣,负手站在茶案前。他手里握着一只浅底阔口的小茶碗,碗中的茶水已尽,只剩下细密如丝的冰裂纹,沿着碗底向碗口边缘蔓延。

而在他面前的两步开外,裴少音垂首在跪,有鲜血沿着他的左颊软软滑下,滴打在光洁的地面上。在他脚边的不远处,躺着一只缺了边的小茶碗,单看制式,与姬玉赋手中的那只一模一样。

伤口处疼痛持续不断,好似火烧一般新鲜且剧烈,裴少音只是挺直腰板,不吭一声,听凭宫主的发落。

待姬玉赋松开五指,那只小茶碗竟仿佛瞬间沙化,转眼在他的掌中碎作一堆青白粉末。

裴少音默数着地面上溅落的血滴,猩红的血色交衬深青灰的光滑石地,一则浓艳,一则清冷:一,二,三,四……待他数到八时,视野里出现由来莫名的粉末无声飘落。

“恃宠而骄,殆误时机,谎言欺瞒。裴少音,”姬玉赋黑眸温润依旧,连半分怒意也不见,只是出口的语句字字阴寒,好似冰针根根直刺入体,“你可知罪?”

裴少音诚心认错,便沉声应道:“是,学生知罪,请宫主责罚。”

姬玉赋却是一记冷哼,“责罚你能解决问题么?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在耍什么花招?”

“学生不明白,宫主所指的‘花招’是什么。”裴少音道。

姬玉赋走到茶案后的靠椅上坐下,他双手交握在膝头,似笑非笑:“凭你抚琴宫二宫主的本事,弄清一个女流之辈的身份,需要耗掉两个多月么?是你办事的能力远不及从前了,还是你另有不轨图谋?”

裴少音并未辩驳,竟是反问:“那么学生敢问宫主,为何自从二月初披香夫人上山时起,您就一直咬定披香夫人身怀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肯松口?若只是对入宫听琴者的清理,您为何不下令,连那楼府二少爷一道杀掉灭口?”

姬玉赋一双水墨黑瞳微微眯起,原本一丝尚存的煦暖终是全然消失无踪。

裴少音似毫未察觉姬玉赋动怒的征兆,继续问到:“要真清理起来,只怕从披香夫人到楼府二少爷,甚至连公主宋湘和她带来的小婢,都得干干净净的收拾掉,不是么?再者,您虽下令追查披香夫人的身份,但您可有考虑过下此命令的缘由?莫非仅仅因为她曾进入抚琴宫吗?比起她,似乎湘公主更值得……”

“裴少音,你的话太多了。”

姬玉赋淡淡地打断他,面上仍无怒色,只是漂亮温和的唇线稍稍下撇。他双手张开,指尖顶在一处搁在膝上,眸子紧锁住裴少音低垂的头颅。

“简单说来便是——披香夫人这个女人……”姬玉赋无声扇动羽睫,“令我不快。”

裴少音心下却没来由地轻松了许多。

这句话听上去,像极了辩解。

为他有心无心、或多或少地关注披香夫人而辩解。这样的辩解,与承认“在意”无异。

沉默许久,才听姬玉赋又道:“当初你说什么来着?属意披香夫人?”

裴少音笑了:“对。可现在就学生看来,那属意披香夫人之人,并非学生,而是宫主。”

“我?”姬玉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凭什么属意她?”

“这个嘛……”嗅得主从间的硝烟正在淡去,裴少音总算找着机会抬袖擦血了,“学生也不知,仅仅就这么认为而已。”

“无稽之谈。”姬玉赋罕见地翻了个白眼。

裴少音一见之下,险些摔倒。

“是否是无稽之谈,恐怕一时半会宫主还闹不清吧。”回过神来,裴少音苦笑着摸摸鼻梁,“从前宫主不也说过么,既已知道披香夫人乃是钟恨芳的徒弟,那么只消前往钟恨芳处探听消息即可,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派人专程追着披香夫人去。所以学生以为……宫主此举,不过掩耳盗铃。”

姬玉赋不吱声,只侧头靠在椅背上装死。

就听见暖玉堂外传来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回廊,到得大门附近却又刻意放缓下来,来人似是努力平复下喘气声,随即是衣料摩擦的簌簌轻响,正主登场了。

“宫、宫主,您叫我!”

顾屏鸾满头大汗地站在门槛外,不甚自然地笑道。

姬玉赋慢悠悠抬眸瞥她一眼,再慢悠悠瞄向跪在地上的裴少音,再次合眼。

顾屏鸾僵硬地望着姬玉赋,见他没啥动静,视线便转弯落在了裴少音的身上。裴少音背对她跪着,看不清表情,然而地上溅落的猩红,却已迅速攫住了她的眼球。

“少……二宫主!”裴少音的名字涌至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上那个仪式性的称谓,顾屏鸾介意他为何受伤,又不敢冒犯宫主的威严,“二宫主怎会受伤?”

裴少音苦笑:“是我无能完成宫主交付的任务,宫主降罪,理所当然。”

顾屏鸾怔怔地不说话了。

“屏鸾,”姬玉赋忽然掀开眼帘,幽深的黑瞳下不辨喜怒:“心疼了?”

顾屏鸾心里本是打算否认的,可不知怎么,一句“是”已脱口而出。

姬玉赋并未说什么,只懒洋洋地抬袖摆手:“……扶他下去包扎吧。”

“是。”顾屏鸾强抑下眼底翻涌的泪意,上前两步,躬身扶起裴少音。血腥味钻入她的鼻腔,她垂着睫毛,看见一滴洒在裴少音白色袖管上的血点,骤觉心口猛地一缩,揪痛起来。

裴少音悄无声息地倚着她,向姬玉赋行过礼,转身退出暖玉堂。迈下玉阶,他一手扣住顾屏鸾的胳膊,怜惜地摩挲着,唇边逸出淡淡的一声叹息。

顾屏鸾鼻尖更添酸涩:“……宫主怎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因为,我戳中了他的痛楚。”裴少音倒是笑得一脸轻松,“不晓得披香夫人再入宫时,他老人家会是什么表情。”

顾屏鸾的脸又拉了下来:“又是披香夫人。”

吃味归吃味,手上却体贴地给裴少音递去一条绢帕。

“唉……不都跟你说过,别随便误会么,你们女人家不知是怎么搞的,再简单的事儿也给你们想得乱七八糟。”裴少音吐了口气,接过她的绢帕,捂在额角上。“且说句实话,那披香夫人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更要紧的是……若就这么让宫主一无所知地杀了她,我敢打赌,日后,宫主定会追悔莫及。”

顾屏鸾知晓这番话,其实是裴少音给自己的一个解释,心里顿时觉着舒坦了许多。她道:“披香夫人不会再入宫了,宫主发这么大的火,必定不会给她再入抚琴宫的机会。”

“嗯?他不是已经答应了请披香夫人入宫为祸兮制香的事么?”

顾屏鸾想了想,露出狐疑之色:“是吗?我怎么没听说他再请披香夫人入宫的事?”

裴少音终于发觉不对劲了:“我寄回宫中的书信里不是都写明了么,请披香夫人入宫为祸兮的祭日制香。莫非你们没有收到那封信?”

顾屏鸾登时睁圆了眼:“开什么玩笑,哪有那封信啊!”

裴少音闻言抚额——出大事了。

*****

你乘船沿着雍江直往皖州去便是,二宫主信中的意思,大约是让你赶在中元节之前抵达烟渚山,所以你已无足够的时间返回郦州。

我已发下指令,让楼家香铺在皖州府的负责人前往烟渚镇,你与他在镇上接洽,他会将你上山制香与日常所需之物一并带来,若有其他需要,告知他去安排就成。

至于我……不能随你同行了,毕竟是偷跑出来的,要是不赶紧回去,让爹娘逮着,那我可就有苦头吃了。阿香,你自个儿要多加小心啊!

……

虎崽留在了缭香谷内,披香将它托付给童儿照看,一来缭香谷本在山野之间,适合虎崽的成长,二来入抚琴宫并非为了游玩,乃是要紧的工作,带着它多有不便。

楼夙虽无法同去皖州,然沉水与止霜已获准随行。双胞胎听说要上烟渚山,进入江湖上最为神秘的抚琴宫,不由激动非常,一路上就缠着披香讲讲抚琴宫的逸闻轶事。

就这么在水上耗去了六七日,幸得行船顺风顺水,一行三人终于在第八日——也就是中元节前的第四天,安然抵达了烟渚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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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木有更新,某猫先道歉。昨天被抓去做剧本统筹,早上6点才睡,没来得及更,对不起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