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入了堂屋,钟恨芳与楼夙排座主位,披香与双胞胎兄弟则坐了侧席。童儿见过主客,在堂下闻了安,便依次敬上茶来。
楼夙正襟危坐,与在楼府内嬉笑怒骂随性所至的二爷,简直是天差地别。他挺直腰板,摆出幼年在府中习得的礼仪架势,面上一派沉稳安定,端然非常,眼眸却忍不住要往披香的方向瞟去,还得时时探察钟恨芳的神色。
钟恨芳接过茶盏,目及盏中异于素常的汤色,心下有些疑惑,再凑近嗅闻,发觉并非平日里使用的自制花茶,灰白的眉梢不由一挑。
楼夙会意,立刻道:“这是小可从郦州带来的茶叶。家父专程托人从帝都购得这种茶饼,听说乃是宫中御用之物,实为不可多得的好茶。此番前来微州,只因仓促起程,未及将礼物准备周到,便让小可捎来此物聊表心意,还望钟先生不弃。”
“承蒙大老爷记挂,不敢当。”钟恨芳淡淡应了话,“如此盛情难却,老夫定要尝个新鲜。”说完,他低头浅呷一口茶水,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
披香只看着茶盏里清亮的黄绿色茶汤,瞥一眼双胞胎兄弟,径自低头啜饮。
忽见沉水与止霜对视一番,前者疑惑道:“……御用之物?这味道没什么独特之处啊。”
楼夙不慌不忙:“哦,恐怕要怪两位小公子的舌头太过金贵,许是在语莲别院内喝惯了好料,全不把这贡茶放在眼里了。”
沉水似乎本想要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披香看看止霜,小公子也学着兄长的模样,端着茶盏露出一副狐疑之色。
“好茶自是好茶,然每个人喜欢的滋味总是不同,楼公子不必苛责。”钟恨芳适时替双胞胎解了围,“只是楼公子此番前来,一无大老爷的信函,二无楼家开具的拜帖,只怕要让老夫怀疑楼公子此行的目的了。”
楼夙的脸微微红了,低声道:“是小可疏忽了,望钟先生莫要见怪。”
钟恨芳也不回话,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睨了楼夙许久,直到楼夙从耳根到脖子根红了个透,这薄面皮的公子哥才忍不住吐实了:
“……其实,小可是偷跑出来的,故而……”
披香悻悻然转开眼神,面上挂起一派“我就知道”的表情。
钟恨芳眯起眼“哦”了一声,慢悠悠拉长的尾音颇有高深的意味,让楼夙恨不得能就地掏个洞钻进去。
见楼二爷被师尊调戏得风中凌乱,披香终是不忍,遂开口笑道:“师尊莫要误会了,二爷可不是您想象中那般浪荡乖张的败家子,瞒着大老爷亲自跑这一趟,想必定有要事来报,师尊不妨听二爷说说看?”
“想不到,阿香也会替人求情。”钟恨芳意有所指的瞄着披香,“罢了,楼公子就说吧。”
“谢钟先生高抬贵手……”楼夙松了口气,私底下朝披香拱拱手以示感谢。
披香勾唇轻笑一记,遂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头饮茶。
“此前,小可曾接到楼家香铺从绛州送来的信报,”小心斟酌过措辞,楼夙缓缓说到,“信报中说,披香夫人自离开芳山府后便失去了行踪,外间更有披香夫人已遭歹人暗害的说法……小可着实放心不下,这才离府前来。”
钟恨芳搁下茶盏,一言即捉住楼夙语间的要害处:“既然外间风传阿香生死未卜,你又是从何得知,她其实身在微州呢?”
披香忐忑不安地望着自家师尊,想替楼夙说说话,可又觉着自己开口倒不如闭嘴来得合适。师尊的气场给她带来诡异的压迫感,不知怎的,她就此笃定,今日自己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
“小可往芳山府去过一趟,芳山令说是收到了从韵宛楼家香铺发来的信函,称披香夫人曾到过韵宛,我便寻到了韵宛城,又在那儿得了阿香的消息。”楼夙乖乖作答,不敢有瞒。
此言一出,披香已明白过来,必是那韵宛的香铺老板向自家主子卖了个乖,交代出她的行踪向楼夙讨赏去了。
不愧是楼家铺子里的奸商。披香暗暗磨牙。
“哦,也就是说……”钟恨芳仍旧一副闲适的态度,“你是因为担心阿香,所以才偷跑出来,亲自确认她的安危?”
楼夙愣了愣,不期然撞上披香探视的目光,忽地语塞,支吾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真好玩……钟恨芳一面饮茶,一面道貌岸然地瞄着楼二爷。
最后见楼夙咬了咬牙,心一横,答道:“……是。”
“好极了。”钟恨芳放下茶盏,一张老脸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啪啪啪抚掌三下,随即撑着桌案起身:“沉水止霜,还有童儿,走吧,咱们出去溜达溜达。”
欸?披香迷茫地抬手,指指被刻意遗漏的自己。
楼夙却显然已明白过来钟恨芳的意思,眼底好似有一簇火苗子,呼地燃了起来。
“阿香,”老爷子斜眼睨着自家宝贝徒儿,“和楼公子好生聊聊。”
*****
裴少音接到枫回送来的书信,已是好几日之前的事了。信*姬玉赋的意思原原本本地传达了一番,无非是让裴少音中止追查披香夫人身份的任务,尽快返回烟渚山。枫回也把自己即将前往帝都的消息写进信里,具体是如何,倒也未作详说。
看过内容,裴少音立马烧毁信纸,开始预备写回信。
信中所述多是枫回转述宫主的叮嘱,什么早些回宫着手准备祸兮的祭日,不必继续纠缠于那个无关痛痒的制香师,再让他沿途多加留意各路势力的动向。洋洋洒洒四张信纸,只字未提邀请制香师上山一事,裴少音奇怪之余,只道大约是宫主默许了再次请人入宫制香,毕竟照信鹰去信的时间算来,那封告知宫中的书信,应是早就到了才对。
“……姬玉赋啊姬玉赋,说你是个闷葫芦吧,你还不信。”
站在从微州驶往皖州的商船上,裴少音当风而立,远目望天,心里是飘乎乎的愉悦。
再过三日,商船就要抵达皖州码头了,离开宫中数月未归,不知鸾鸾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呢?他如是想着,嘴边不自觉牵开一抹微笑。
“二主子,这是昨儿个绛州堂弟子送来码头的消息。”身后传来弟子的声音,一只用白蜡封严实的小竹管随之呈现眼前。
绛州堂?裴少音“哦”了一声,接过竹管,心知是关于高无忧和芳山府的调查结果了。
回到客舱内,他小心化去蜡封,将内中所藏的纸条取出来,细细阅读。
“……购下芳山府出售之地皮之人,是个陆姓的京官?”
裴少音一时不解,接着往下看:“此人名为陆子微,不仅在京中身居高位,权掌机要,还是大济开国郡王、靳河王的后代。此人出手阔绰,芳山府卖出多少地皮他就买入多少,而据称,此人与高无忧也过从甚密。”
收起纸条,裴少音摸摸下巴。
靳河王……大济开国年间的肱骨重臣,与当今的孝陵王、朔原王和拓阳王合称四大国老。虽说几代君主对其权势一压再压,不过四大国老的家族已在大济王朝的土壤中根深蒂固,家族子弟也多进入京中为官。
自然,这个陆子微就是打着靳河王标签的纨绔子弟,靠祖辈的荫蔽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可是此人为何要买芳山府的土地呢?”裴少音抱着胳膊,自言自语,“让旧日哈赞的皇子藏身其中,也是他的授意吗?”
*****
“取消为微州刺史夫人制香的任务?”
听得楼夙这样说,披香诧*瞪圆了眼,“为何?莫不是因为她丈夫的事?”
楼夙一愣,随即叹气道:“你既已知晓这个中缘由,便无须纠结下去,咱们楼家蹚不起这趟浑水。再说,等着你披香夫人前去制香的客人还有许多,也不多这一个。”
“我去给刺史夫人制香,是凭着楼家的生意来往,有什么去不得的?”披香蹙眉道。
楼夙又是一叹,摇摇头:“你以为这次我送来的茶饼是谁给的?若不是大哥在京中已站稳了脚跟,太子殿下又在此番益王谋逆一案中取得绝对的主动地位,你以为咱们楼家能过得安生么?”
披香没做声,楼夙继续道:“现在帝都内抓捕益王残余党羽的风头还没过去,咱们楼家站在浪尖风口上,没必要去冒这个险。阿香你若在意那几个银钱,那就早些回郦州去,我让爹照数算给你便是。”
不料披香居然恼了:“楼夙,你当我是什么人?使使银子就能打发的?”
楼夙墨玉一般的瞳子盯住了她,内中翻涌着些她看不懂的光色。
楼夙垂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又道:“我……不想委屈你罢了。”
披香张了张嘴,本是些冷冰冰数落人的话,到了嘴边就自动放软了:“……二爷,能告诉我,微州刺史究竟犯了什么事吗?”
楼夙摇头:“我也不清楚,这消息是祝阳侯萧侯爷告诉我的,他和京官走得近,早先听到了风声,说是微州那头有大变故,若你有前往微州的行程,还是早些取消了好。”
原来是祝阳侯萧文胥。披香心下很是惊讶。
上次在郦州珍稀坊内同席用膳之时,这位祝阳侯似乎就对自己颇有兴趣。
再看看楼夙——这位楼二爷不爽归不爽,萧文胥的话,他到底还是听得进去的。
于是她只得点头:“既然二爷坚持,那就算了。咱们明日就回转郦州?”
却见楼夙眉心一皱。
“不,不用回郦州。”他的嗓音压得更低了,“有位裴姓的大主顾派人往楼家请香,点名要披香夫人往皖州走一趟,不仅如此,还催得挺急。”
“……啊,皖州?”披香怔怔地跟着他念了一遍,“莫非是……烟渚山?”
楼夙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烟渚山,抚琴宫。那位裴姓主顾,就是二宫主裴少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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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猫拼死更新了……今晚还要继续剧本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