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往事如过眼云烟,她却是一桩也不会忘记。
那年夏花荼靡,莲荷如醉,烟渚镇上的小桃斋粉帘招摇,一众女儿家衣着清凉,正是妩媚时节。她在姊妹们的陪伴下过完十四岁生辰,由鸨母亲自挽发开脸,又由斋里的长姊姊朱笔点花,这才算得是小桃斋内姑娘的一员,日后不能一直待在鸨母的身边,须得出阁接客了。
她揽镜自照,光润的额心落着一记朱砂点成的花子,黛眉似春山渺远,媚眼若秋波荡临,虽是生嫩稚气的面庞,却已足够艳丽。长姊姊与两三个姊妹拉着她笑闹,她忙于躲闪,忽觉左侧颊畔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撕裂。
待到姊妹们散去,她再次对镜细看,发现左颊下的粉白皮肤竟被扯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之下并无血液渗出,她将缝隙轻轻挑开,掩在这人皮面具下的晶莹肌肤赫然现出。
面具破了……她暗自惊诧。
不错,从她离开抚琴宫下山至今,转眼已过去了四个年头,覆在她脸上的这张人皮面具,也整整用了四年。
想必终是到了极限罢?指尖沿着眼角轻抚而下,指腹触碰到细嫩的质感,分明是少女最娇嫩的肌肤,却也不过一副伪装,再怎样绝妙神通,总不是自己的模样。
四年前她被鸨母收养,为了不再祸害世间,她便以人皮面具障面,藏起自己的真实容颜。这张人皮面具乃是她从抚琴宫中带出的东西,从前姬玉赋为减轻她的负罪感,特地教她制作人皮面具。虽说制作的工序不算麻烦,然所需材料却是极珍贵的,所以她手中的成品亦只得这一张。
一张足矣。她暗想,若我的脸只能杀人,留之何用?倒不如藏起来好了。
于是,她还在猜想这张虚伪的面皮能撑到什么时候,却陡然惊闻鸨母要为自己开【河蟹】苞。
更未曾想过的是,这将成为他羞辱自己的绝佳方式。
……
“当年你自投雍江,所为为何?”钟恨芳低叹一息,从袖笼内摸出一张绢帕来,递给披香,“死过一次,莫非还不知吸取教训吗?”
披香接过绢帕,摇头:“非是徒儿不知悔改,而是……天意弄人。”
“天意?”钟恨芳遂冷下眼神,低哼道:“何谓天意?天意在人,若有心则可扭转天意。我不认为你再次遇上他,便是天意弄人。若非你灵台未净,丛生杂念,又何来庸人自扰?”
“我……”披香本欲抬头争辩,正对上师尊凌厉的眼神,不由得又低下头去。
“罢了。”钟恨芳再叹,“你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为师自有分寸。”
披香犹豫片刻,终是将初春时在闰锡渡船上偶遇姬玉赋一事,原原本本对钟恨芳讲了一遍,包括楼夙与抚琴宫结下如何的契约,姚淳、骆子扬与小金刀之争,乃至回到郦州城后,楼传盛有意收她做媳妇等等。钟恨芳听得仔细,不时打断她问上一两句,待明晰了细节,对事件的整个过程也就有了较明确的认识。
“也就是说……楼家奉太子之名,拉拢江湖人士,所以楼夙那小子带着你找上了抚琴宫,最后不欢而散?”钟恨芳拈须漫道,“那后来你所说的孝陵王世子和祝阳侯,又是怎样一回事?”
披香有意隐瞒与湘公主的交集,只道:“在徒儿离开抚琴宫后不久,益王殿下兴兵造反,为太子殿下所破。而后徒儿返回郦州,遇上孝陵王世子与祝阳侯等探听消息……依徒儿看来,这些个贵族应是为了保证自家的荣华富贵,以免跟错了主子,故而向徒儿打探帝都动向。”
钟恨芳微微眯起眼,半晌,道:“若说是孝陵王世子也就罢了,那祝阳侯怎的又参合进来了?”
披香摇头:“徒儿对祝阳侯知之不多,也不清楚侯爷的想法。”
“嗯……”钟恨芳缓缓点了点头,忽地又问:“对了,你方才不是说,你在抚琴宫中遇上了湘公主么?”
披香一怔,勉强抑下面上的惊色:“是,徒儿是遇着了湘公主,不过湘公主似乎并无意公开身份,徒儿只是偶然得知了她的存在。”
“湘公主入抚琴宫,依你看来,是怎样的原因?”钟恨芳问。
回想起沉翠苑内那道不速而至的密令……湘公主能躲过一劫,想必是后台力保了,而说到宋湘的后台,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到左昭仪的父亲,权相左思羡。
可是益王谋反已成事实,左思羡与之过从亲密,此番又是如何能自保的呢?
“阿香?”见她沉吟不言,钟恨芳略微扬高声调。
披香回过神来,应道:“是。湘公主为何入抚琴宫,徒儿不清楚。”
钟恨芳长长吐了口气,脸色果真又不大好看了。
“那便不去纠结于它,为师只想弄明白,你究竟打算如何对付你的心魔?”钟恨芳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仰头缓道:“当年他逼得你跳江自尽,你幸而未死,如今再见到他,却又要为他伤害自己么?”
披香面色苍白,只得垂头低道:“徒儿不会因他再伤害自己。”
“那就不要再给自己思念他的机会。”指头一下下敲在座椅的扶手上,钟恨芳忽地想到了什么,笑了:“既然楼传盛那老狐狸有心收你做媳妇,不妨就如他所愿吧。”
“……师尊!”披香惊愕。
“怎么,你不愿嫁?”钟恨芳眉梢微挑,“在为师看来,楼夙那小子虽是年轻了点,然在当家做事这方面倒很有些能耐,况且我听沉水的意思,楼夙对你似乎已远胜过老板与雇员的感情……”
“师尊,徒儿暂且没有嫁人的打算。”披香垂首坚持道。
钟恨芳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可若是问你,愿否嫁给那个人呢?”
“披香不愿。”披香再道。
“答得倒是利索……可惜,为师总觉着悬得很。”钟恨芳慢腾腾坐直了身子,“既然你已答应为师,不会嫁给姬玉赋,那么不妨与为师立个军令状。”
“军令状?”披香眨眨眼抬起头来。只听说军营里有这玩意,可没听说师徒之间也玩这一套。
“不错,军令状。”钟恨芳点点头,抬手拈动一侧胡须,笑道:“当年你为了挣脱你的杀戮之命而选择投江自尽,可你命不该绝,是为师救了你。那么,为师是不是可以将此理解为……阿香你,欠为师一条命呢?”
披香一时语塞,只得应到:“是。”
“如果为师随时要收回你这条命,你愿意还给为师吗?”钟恨芳略微倾下身,连着嗓音也压得低了。他嘴边带笑,但眼底闪烁的绝非笑意,反是难以遏制的愠怒。
披香掂量一番钟恨芳的语间之意,深吸一口气,点头。
“那好。”钟恨芳似是满意了,“若你敢违背你的承诺,为师将取你性命,当做是当年枉救你一命的补偿。”
想起离开抚琴宫时,他站在高高的弦武殿上,长袖当风,黑衣猎猎,那般倨傲不驯的神情……披香咬牙蹙眉,点头应允:“是,徒儿答应师尊。”
此生本当不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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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姊姊,你怎么不来用晚膳呢?”童儿捧着食盘进屋来,正见披香斜倚在美人靠头,用金簪将烛上火苗挑亮。末了,她闲闲转眸望来,一双异色妙目下竟藏着猫儿般娇慵妩媚的神态,童儿只觉喉间一滞,不由得低下头。
披香被钟恨芳救起时,童儿虽刚满八岁,然却已在钟恨芳身边待了近三年,算来童儿的资历比披香更老,然钟恨芳却并无传授她制香术的意思,反倒是收了披香为徒。
若说全然甘心,那是假的,但披香非是从前那个恃宠而骄的大小姐,不仅为人和顺,更时常有幽默之语。这令童儿就算想要厌恶她也无从谈起,久而久之,两人亲密起来,童儿当真将她视作亲姊一般。
只是,披香会否将她视作亲妹呢?
“抱歉,一时看书入了迷,忘了用膳的时间。”披香苦笑着揉揉额际,“有劳你送晚膳来,辛苦了。”
古怪的是,老爷似乎也没有催阿香姊姊用膳的意思,倒是命她直接将饭食送去阿香姊姊的房间内。童儿如是想着,心里多了几分对钟恨芳的敬佩:老爷真是料事如神!可……他又怎知阿香姊姊会忘记用膳呢?
“来,把盘子放这儿来吧。”披香起身,将屋中圆桌上的书册抱去榻上,“沉水和止霜呢?”
“他二人正在老爷那儿叙话呢,阿香姊姊要见他们吗?”
披香摇头,“不用,待他二人忙完再说。”
食盘搁上桌,菜盘一样样摆上来,都是些山中素食,还搭有两样新摘的甜果。摆妥了餐盘,童儿道:“老爷说阿香姊姊喜欢凤尾菇,童儿就给姊姊炖了菇汤,待会便给姊姊送来。”
披香失笑:“童儿这般乖巧,只怕师尊是要给你宠坏了。”
童儿低声笑着,执了竹筷替披香布菜。两人沉默许久,才见童儿先行开口:
“阿香姊姊,先前听老爷说,您要嫁给郦州楼家的那位当家二少爷?”
披香不置可否,只笑道:“哈……就算我愿嫁,二少爷还指不定会娶我呢。”
“昨儿个沉水告诉童儿,说那位二少爷对阿香姊姊用心颇深。”
听闻这话,披香疑惑地扬眸看着童儿。童儿有些窘,只得继续道:“童儿、童儿以为,世道多是薄情人,若阿香姊姊能得一有情郎,未尝不是好事。何况阿香姊姊你,不是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嘛……”
这话是不错了,披香抖了抖眉梢,似笑非笑:“是啊,人家的闺女及笄则出阁,我及笄的时候,脸上可都是伤疤呢,哪家好心人愿意娶我?呵呵呵……可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我无心嫁人,强迫自个儿强迫他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女儿家本该恪守礼节、低调矜持,我总不能巴巴地跑去二公子跟前,哭着闹着要嫁他……你说呢?”
童儿讪讪地点头:阿香姊姊说的,倒也在理。
“好啦,你若是无事,不如坐下来陪我用膳。”披香拍拍身边的一根曲腿独凳,“咱们俩也好久不曾一起说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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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如果心情好,会再更一章……╮(╯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