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三十章 不应有情

百潮香之能,自然远不止于凝息定神。

若说起帘送香前,宋湘的颜色尚且平静,那么品过百潮香后的此时,这位大济最惹人侧目的帝姬,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形毕露了么?

“夫人你说,那抚琴宫主,究竟喜爱怎样的女子?”

湘公主画得精致的柳眉挑起一侧,唇角缓缓扯出极傲慢的笑弧,如是问道。

披香敛眉弯唇,不做声。

“夫人无须再掩饰下去……本公主都知道。”宋湘松开袖边,好整以暇地将一绺垂在肩胛后的鬓发捋来身前。青丝缠绕指间,笑语间的不怀好意越发明晰,她漫道:“那日在抚琴宫的剪云亭外,你不也看见本公主了吗?”

左右分立的双胞胎兄弟,不约而同向披香投来狐疑的目光。

披香却是将嘴边那抹笑弧缓缓加深。

只消在众人面上扫过一眼,她便知晓……不单是湘公主,就连阁中伺候的数名女侍,也同为百潮香的蜜香所摄。

而早在制香开始前,她已将抑制香氛迷心的药丸喂给了双胞胎。

这样,也就再无顾忌了。

“公主殿下……”披香施施然抬袖,一对指尖拈上面纱的边沿,“公主殿下好眼力。”

沉水霍然瞪圆了眼:香妞儿她,是不是承认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沉水,取融雪。”披香侧首少许,柔声吩咐。

“哦、哦。”沉水勉强回了神,依言将手中的窄口小瓶奉到披香面前,一寸寸倾倒。

却见一根明玉般的秀指无声探来,以指腹抵住瓶颈,阻住小瓶倾斜的趋势。沉水纳闷地抬眼,正对上自家香妞儿额前悬挂的素色面纱。

他察觉到,她在笑。

又听她声线婉转:“往那香台上倒,就像方才我使用‘灵蝶’那样,可明白了?”

“……是。”纳闷不减反增。

“止霜,起帘。”披香头也不转地道。

泠泠净水淌入掌心,小公子托着这一汪雪水,依葫芦画瓢浇上百潮香。

水珠滴落,淡色白烟自百潮香丸上乍然腾起,冷凉雪水甫遇滚热的香台,瞬时便蒸发无影,只在香台面上留下一圈圈不甚清晰的白痕。

香烟升腾的刹那,止霜撩起纱帘。

湘公主的面色紧接着一变,如此,竟是有些哀怨的神情。

灵蝶的妙处,和着这几枚百潮香,才勉强算得上有所发挥。只望这些个千金难换的宝贝,不负她煞费苦心步步铺垫。

“诚如公主殿下所见,奴家的确去了抚琴宫。那日在剪云亭外的惊鸿一瞥,至今令奴家艳羡不已。”披香启了笑音,拈着面纱边沿的手指顺势一挑……

沉水心底如有巨石陡然沉落。

“公主是除楼二公子外,第一个能得见奴家真颜的人。”披香弯唇漫笑,不再如先前那般遮掩,反倒大大咧咧地撩起面纱,“怎样,奴家的脸,可是令公主殿下满意了?”

宋湘缓缓皱起一双柳眉。

眼前这张女子的脸,额际与眼角都有不甚明细的皱痕,与她所说四十有一的年纪暗合。仔细瞧去,这位披香夫人虽肤色洁白,眉眼口鼻也端庄周正,然要称得绝色倾国——自然是笑谈了。

如是,唇边不由自主地逸出一记轻叹:“夫人的模样亦不过尔尔。”

止霜与兄长再对一记眼色,胸中各自了然了。

……好生刺耳的,挑衅。

身为大济公主,怎会有如此不识大体的言语?沉水暗自蹙眉:再者,宋湘这话,若换在不相干的人听来,只怕这会就压不住火气了。可是反观香妞儿……

这女子平常无奇的面容上,分明写满从容不迫,连半分怒意也不见。

披香的笑意安然和暖,如今现在这张陌生的面皮上,果真无辜又无害。

须知这百潮香,除却安神定息的功用,最要紧的香效,乃是惑人心神。她披香夫人正是这场棋局的掌控者,尽占上风,何须担忧?

待品香者迷失在百潮与灵蝶构筑的幻境中,难辨梦醒之际,便可予取予求。所谓酒后吐真言,大抵也是这般情景了。

披香笑吟吟地放下面纱,“公主所言甚是,奴家一介乡野村妇,不过尔尔。而公主您千金之躯,尊荣显贵无人能出其右,今日既见得奴家真颜……公主您,还畏惧什么呢?”

这话叫宋湘露出一副不甚愉悦的神色:“夫人真会说笑,本公主怎会畏惧于你?”

“那么公主殿下的恐惧,自何而来?”披香再问。

宋湘似是怔愣了片刻,美目下原本柔顺的光色忽地凶狠起来,随着她的扬眸,天之骄女凛然不可犯的威压当头而至:

“一个在父兄口中浑如阎罗在世的男人,怎会轮到我去伺候?”

闻言,披香亦是一愣。

她说的那浑如阎罗在世的男人,莫不是……姬玉赋?

这可怪了。披香心念如电:彼时自己夜探香虚阁之所见,难道全都是这湘公主与姬玉赋的逢场做戏?

见披香夫人半晌也不作声,宋湘自嘲似的冷笑一声,继续道:“待我上了烟渚山,进了抚琴宫,才明白父兄之言,也不尽然全对。或许在世人眼中,那位宫主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可于我而言,他不过是个男人。”

“是男人,我便有法子取胜。”宋湘的笑意愈见傲慢,“夫人可知,是什么法子吗?”

面纱下,披香的笑颜一时僵硬。

她自是知晓的。湘公主之于姬玉赋的那些个手段,她早在十年前,就统统用过了。

转瞬,宋湘的傲慢如老屋梁上的漆泥纷纷剥落,再看时,这骄傲的金枝玉叶,只剩满面委屈:“可是……那个男人,就像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的。

披香只觉胸中一紧,恍惚间竟随着宋湘的话,点头。

“原来夫人也这么认为。”湘公主忽而又笑了,“湘儿就知道,夫人如此聪慧剔透的人,怎会不解湘儿的心思?呵……所以,夫人你说,对这样一个没有心的男人动心,湘儿是不是很傻?”

隔着面纱,披香深深吐纳呼吸。

制香前不也吃下了抑止入迷的药丸么?为何此时竟会……顺着宋湘的话意走?

“沉水,取融雪。”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余地,披香冷然启口。

双胞胎惊异的眼神,她也一并忽略了。

“这样的心思憋在心底,当真不吐不快。”默然片刻,宋湘蓦地扬唇,“我是王女,是大济朝的公主,更是左相的掌上明珠。我自小长在宫中,从未受过半点委屈,我以为这样便该是我所渴望的,最美妙的生活……直到看见了他。”

“姬玉赋是个古怪的男人,夫人既与他相识,想必也会有此感受吧?”宋湘笑得无奈,“但话说回来,古怪又如何?湘儿喜爱上一个为千夫所指的魔头,不是更古怪么?”

不错,会对姬玉赋产生兴趣的人,才是比较古怪。披香再一次认同。

“那,夫人。”宋湘抿了抿唇,双颊晕开娇媚嫣红的羞色,“湘儿可要继续喜爱他?”

沉水伸出手来,将雪水再一次洒上香台。

刺啦的沸腾声响混着乳白水汽同时涌起,在湘公主与披香夫人之间展开一道朦胧飘渺的雾障。

披香重重阖上眼:

“……公主既只是喜爱那抚琴宫主,又有何不可?”

*****

亥时末刻,送往客房的饭菜业已换了第四遍。

沉水和止霜被勒令不许擅入内室,只得乖乖待在外屋吃东西。宋湘遣女侍送来的饭菜模样精致,滋味也十分可口。然而这对双胞胎兄弟吃是吃了,却不记得味道。

自申时制完了香后,香妞儿就不曾踏出内室一步,饭菜一遍遍送来,冷了,又一遍遍送走,待热过了再重新端来。

“披香夫人可是身子不适?”第五次端饭菜来的时候,女侍不禁向双胞胎如是询问。

双胞胎摇头。

女侍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说来也怪,咱们公主品过了香,分明还不到就寝的点,居然就回房睡了。膳房做了不少菜,公主不吃,贵客也不吃,这可叫咱们做下人的为难了。”

沉水勉强拱了拱手:“这位姐姐不必担心,公主心结既解,须得休息一段方能恢复。”

听他这么说,女侍连连点头应声,搁下热好的饭菜退出去了。

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对视。

“不吃饭可不行啊,香妞儿。”止霜学着兄长老成的语气,起身,端起饭菜走到内室门前:“香妞儿,多少也吃一点嘛。人是铁饭是钢,以前我和兄长大人闹脾气不吃饭,你不都这么说的吗。”

内室里死寂一片,连半分动静也不见。

……

披香呆坐在榻边,对着半敞的窗扇外出神。面纱解了,发簪拆了,一头青丝如散发着冷香的墨黑泉水,流散肩头。素净裙裾边现出的一片鞋面上,金绣牡丹映着榻头半明半寐的灯火,一针一线灼然灿亮。

说不饿是假的。心底知晓,可是没有胃口。

门外两个小公子的呼唤,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不想理会。

披香夫人永远也不该与抚琴宫主有所交集。

所以,她大可不必如此难受,撒手交给这位娇滴滴的帝姬去料理便是。

披香摇摇头,慢吞吞仰倒在软榻上。鼻端涌来陌生的绸缎气息,让她觉着分外疏离。

——她抛弃了那个从前的自己,选择成为披香夫人,就该说披香夫人所说之话,考虑披香夫人当考虑之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默默烦躁着,阖目,复而睁眼。

眼前已是另一副诡异的场景,她所见惯的场景。

几具皮肉尚且牵连,颈腔却已然被撕裂的身体,带着濛濛青光在她眼前晃荡。

她识得,这是多年前夏亚帝国所执行的绞刑,所有受绞刑而死的人,无一不是这副狰狞的死状。

可是若见得多了,也就不过如此。

当整整十年的夜晚,她眼中所见之物内只余下尖啸嚎哭的冤魂,那些无头或是缺失胳膊腿脚的身体,再也引不起她的丝毫恐惧。

但,对于那些图谋不轨,对她好奇过度的歹人,如此的场景必然拥有相当的震慑力。

所以那具面目扭曲的女尸,其真实死因再简单不过——被这些入夜即容易实体化的冤魂,当场吓死。

披香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些肆虐的冤魂,它们叫嚣着扑向她,却在触及她肌肤的一瞬间飞散开去。

——为何唯独自己,就死不掉呢?她想。

“香妞儿,来吃饭吧。”房门外,止霜可怜巴巴的嗓音再度响起。

蹙眉,不理。

“香妞儿……”这次是沉水,“来吃饭嘛,饿肚子的感觉很不好受呀。”

仍旧不理。

“阿香,开门。”

披香陡然一惊,即刻翻身坐起。就听得门外那道醇和的嗓音再道:“……是我,我回来了,开门吧。”

楼夙,是楼夙回来了?

吱呀一记轻响,两扇门扉慢悠悠转开来,现出门外之人挺拔的身形。

楼夙的鬓发有些乱,满面倦色难掩,眼底却有极亮的光焰腾腾跳动着。

双胞胎面带忧色地站在楼夙身后。沉水皱着眉心,阴阳怪气地揶揄起来:“香妞儿啊,你这搞得……真是,一定得待到二公子回来,你才肯见人嘛?”

这什么跟什么……披香正要开口,只觉腕上一紧,垂眸看去,正是被二公子所捉住。她颇为诧异地抬头,正迎上楼夙黑不见底的眸心,听他一字一字沉声说道:

“你三人这就随我走。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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