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二十九章 百潮听心

楼夙离开前,仍旧恭恭敬敬地向湘公主辞行。宋湘自然允准了,她没有理由过问楼夙离开的原因,更没有理由将一个楼家人强留在沉翠苑内。

接下来,一切似乎变得顺理成章。收拾了屋内的女尸,宋湘不再提到歹人夜袭的事件,也不再拉着披香说闲话,而是直奔主题——制香。

于披香而言,这是最简单的,亦是最难的。身为楼家乃至大济首屈一指的制香师,要制出令湘公主满意的香料,并非难事,然因着一日前突如其来的变故,这湘公主满意的程度究竟为何,便很难说清了。

沉水与止霜将香甑、香炉、香瓶以及盛放雪水的窄口罐子摆上案头,由几名翠衣女侍帮手,在香案右侧张开一副白锦为底描有工笔花鸟的檀木屏风。制香地点设的暖阁内,宋湘已派人提前撤走了阁中香炉,开窗敞门以通清风,又在香案四周挂起了大幅薄如蝉翼的轻纱。

待一切准备停当,沉水引披香夫人入阁,止霜打起纱帘,披香夫人轻步入帐,在香案前款款落座。

披香难得换作了一袭月白长衣,发簪高挽,面纱低垂,头上除一根玳瑁簪外,并未其他钗饰。那对蓝衣的双胞胎兄弟分列左右,一人手捧雪水瓷罐,一人看顾小炉,居中的披香夫人小心卷起袖笼,露出一对皎如皓月的纤腕来。

照例仍旧是取雪水净手,以丝绢拭之。与她隔帘对座的湘公主看得目不转睛,尤其那双手,无论是翻动香盒拣选香丸,还是取下香箸挑动炉灰,轻拢漫拈之间,仿佛呼吸与流光和着她的动作一并化作青白柔软的云絮,伴着冷香缭绕指尖。

“公主,最近可是睡眠不佳?”

纱帘后,披香夫人忽然扬声发问。

宋湘微微一愣,思忖片刻后,应道:“……诚如夫人所言,不甚安稳。”

披香夫人颔首,又问:“除去那巅峰之上当风听琴的梦,可还有其他梦境?”

听闻此言,宋湘心底不免有些悻悻然。当风听琴什么的,自然是由来无物,而说到真正出现的梦境么……

“不瞒夫人,的确有。”宋湘想了想,缓缓说道:“比起山巅之上的梦,这一个可谓更加离奇才是了。”

不料披香夫人淡淡应了一声,反问:“更加离奇?……既是如此,为何与奴家对谈的当日,公主未曾向奴家提起呢?”

宋湘语塞,一时倒并未着恼,披香似乎也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继续手上挑选香丸的动作,口中径自道:“不过那也无碍,公主有心试探奴家的本事,奴家自当欣然应战。”

“夫人说笑了,只是这个梦境太过诡异,湘儿也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之告诉夫人。”宋湘勉强扯开一丝笑意,“不过既然夫人都这么说了,湘儿自当如实相告。”

“公主不必害怕,梦境并不全然意味着现实。”披香将数个搓得滚圆的褐色小香丸摊在手心,隔着垂帘呈给宋湘看:“公主请看,这是百潮香。此香的特效在于镇神定气,焚百潮香而说梦,公主以为如何?”

“全凭夫人做主。”宋湘颔首。

有轻纱障面,披香勾唇一笑,手中的小香球便悉数落去了盖在小炉口的云母片上。

不错,百潮香是有镇神之效,然……也不仅仅只有镇神之效。

沉水再舀雪水与她净手,止霜拈起木柄金箸,拨动小炉下文火慢焚的香木。不多时,几枚躺在云母片上的细小香球渐渐变了色,那层原本浓郁的褐色悄然褪去,换作浅淡的黄。

披香瞧过一眼,探手取过案头一只长颈圆肚的绿琉璃瓶,依稀可见有泛着冷色的透明液体在瓶中晃荡。

“瓶中所盛何物?”宋湘好奇道。

“回公主,此乃十数年前西域的夏亚国遗留之物,名唤‘灵蝶’。”披香耐心为她解惑,“其实说起来,从前这‘灵蝶’并非什么稀罕物,然夏亚灭国后,‘灵蝶’的配方亦随之下落不明,如今这一瓶‘灵蝶’……其价可抵公主这间暖阁中所有摆设。”

宋湘也不惊讶,只挑眉抿唇,漫道:“想不到夫人一介制香师,竟怀有如此了不得的宝贝,倒叫湘儿开眼界了。”

“公主说笑了。公主乃是我大济皇族的帝姬,金枝玉叶,奴家手中的此等玩物,与公主窈燕宫中所藏较之,着实算不得什么。”披香摘下瓶塞,将灵蝶水倒取一部分,拢在手心。

而后,向着那云母片上褪尽颜色的香球翻掌洒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沉水止霜二人撩起了挡在宋湘与披香夫人之间的纱帘。

起初并未嗅到什么味道,宋湘蹙眉抿唇,静候披香夫人的下一步举动。

然就在披香夫人再次以雪水净手时——

“这、这是什么味道?”宋湘陡然瞪大了眼,“我竟从未闻过……”

披香以丝绢拭去手心残留的水珠,笑道:“说是何种诱人的香味,或许也不尽然,只是在奴家看来,这样的味道最贴近公主的心性,亦是最适合公主的气味。”

“最适合湘儿的气味?”宋湘眨眨眼,显然不明白披香语间之意。

披香也无意继续就此纠结下去,便道:“公主不妨将这味香,当做专为公主而生的香。”

这味香,甫起清淡,而后渐浓。随着呼吸的或浅或重,此香亦如活物一般,能变幻出不同的甜味来,时而甘如蜜,时而辛如椒。

披香伸手示意,双胞胎便将垂帘重新放下:“公主可以开始说梦了。”

这时旁侧的女侍奉上茶水来,宋湘啜饮一口茶汤,鼻端似已嗅不到茗香,只余那味为自己而生的香味缭绕不散。

“我梦见了——杀伐。”她缓缓说道,“我分明是站在远处的阁楼上,却如同亲临战场般,那些哭号和厮杀声很近,近到……让我以为是自己在杀人。”

披香眉梢一挑,却并不打断宋湘。

宋湘继续道:“前些日子,我梦见自己与叔父一道隔岸观战。他指着对岸的火光对我说,那些人都该死,那些人……都不能阻碍他的脚步。然后,叔父突地就不动了。”

“不动了?”披香出声轻问。

“嗯,真真是像块石头一般……我摇了摇他的手,可是你知道么,”宋湘霍地抬起眼眸来,那双原本秀美温顺的瞳子里,如今竟满是恐惧——“叔父的手,突然就这么掉了下来,落在我的脚边。”

披香静静地望着宋湘。

半晌:“若无差错,公主口中的叔父……就是益王殿下罢?”

“关于这一点,我也无须隐瞒。”宋湘似是放下心来,“夫人方才不也说了,梦境之事,并非等同于现实。自去年我的叔父益王在帝都内建造祭坛一事后,我就开始做这样的梦。再后来,祭坛的建造因着那深坑的出现而中断,我曾向叔父问及原因,他却说、却说是……”

祭坛和深坑?披香暗自蹙眉,心中掠过一丝极不祥的忐忑:“是什么?”

宋湘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晰:“说是有巫师与冤魂作祟,要叫他不得安宁。”

披香愕然:“巫师?可大济严禁巫蛊之术已有数十年……”

不,纵使朝廷严令禁绝巫蛊与法术,也并不意味着能将大济的巫师们斩草除根。

比如……那个与她在抚琴宫中一道修行的红衣少年。

思及此,她的眉心更紧一分。

又见宋湘摇摇头:“我的祖父,正是知晓了我连日噩梦,这才将我送出帝都,另寻一地以静心疗养,说不定,夫人也听说过那个地方。”

披香颇有些讪讪地嗯了一声,问:“是什么地方?”

宋湘扬起水眸,视线透过飘摇的轻纱直直而至:“烟渚山。夫人博学,定然也听说过罢?”

……呵,原来你是上抚琴宫调养身心去了?

披香只觉心底忽地烦躁起来,好似一锅沸粥腾腾烧着。

调养身心什么的,竟有幸挑上那索命的阎罗殿,未免找错了地方。

“那么,公主上烟渚山调养一番后,收效如何?”默然片刻,披香又笑着问道。

宋湘仍是摇头:“不尽如人意。”

哦?披香暗自腹诽:我怎么觉着你与那位抚琴宫宫主详谈甚欢呢?

此言之后,又是一通漫长的沉默。

宋湘十指绞着纹饰繁复的袖边,骨节泛出些青白的颜色来,再开口时,却已是另一番挑衅的风情——“夫人你说,那抚琴宫主,究竟喜爱怎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