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十七章 止琴止情

抚琴宫内宫,玄机殿。

从昨日到现在,一连七个时辰,殿门连半分也不曾开启。门扉上漆色暗红,檐角雕琢虽精致,然仔细瞧去便能发现,顶上镇宫神兽的螭角与龙须末梢已被打磨光润,分明是很有些年代的物事了。

殿门前的玉阶上,元舒不声不响地屈膝而坐。他双目微眯,呼吸匀净,看似在打盹,事实上也不过是阖眼静息罢了。若玄机殿内有任何响动,他会立刻睁眼。

昨日酉时末,守卫殿门的五名弟子得到二宫主传令,遂奉命前往藏书楼收拾旧物。而与此同时,元舒则被秘密遣来此地,看守玄机殿。

裴少音见了他,万分郑重地对他说:“未得本宫主允许,任何人皆不可入内,即便是三宫主亲至,也不允放行。”

于是元舒依令而行,老老实实地在宫门前守到现在。

不多时,便听得前方传来轻捷且熟悉的脚步声。元舒睁眼,正见裴少音自殿外大步而入,遂起身向二宫主抱拳见礼。

“辛苦了,元舒。”裴少音面色凝重,刻意压低了嗓音。他走到阶前,手中羽扇与脚步一并停下:“怎样,我不在的这段时候,可有什么人进来过?”

元舒摇头:“除了那位披香夫人与三宫主,倒是不曾有人来。”

“三宫主也来过?”裴少音略略一惊,“她有看见你么?”

“有。三宫主问我为何待在这里,我告诉她这是您的命令,她便走了。”

裴少音暗自拭汗:这孩子还真是有啥说啥……“罢了,只要不让她进殿就成。你继续守在这里,我先进去瞧瞧。”

“是。咦?……二宫主,披香夫人又来了。”

裴少音正欲进殿,忽而听得元舒这句提醒,转过头来。

果然,一抹湖蓝人影从玄机殿外飘然而至,观其墨玉长钗翡翠步摇,天青面纱飘摇欲飞,正是那披香夫人。

“夫人来得正好,这就随我进殿罢。”裴少音勉强笑道。

披香将面纱撩起半截,现出两片丰润嫣红的菱唇来:“……他还未醒来么?”

“是,想必还得休息上一阵子。”

见状,元舒颇为诧异地望向二宫主——这披香夫人分明就是个外人,可为何她能随二宫主入殿?

裴少音自然省得元舒心中所思,倒也不急于解释,对披香笑道:“好了,进去再说吧。”

殿门缓缓洞开,门轴转动间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吱呀声。内里清冷古旧的气流扑面涌来,似乎隐约还藏了一丝暗香。

披香拎了裙裾迈过门槛,扭头时触及元舒不解的眼神,心下亦是明白这少年郎的疑惑。

“元舒,外头就交给你了。”裴少音再次郑重叮嘱,随后抬手,将殿门掩上。

“你头上的伤如何了?”

披香弯唇,素手探向脑后那条系得松松垮垮的湖蓝绸带。这带子裁得宽,加诸系结有方,恰好掩去了露在发髻间的绷带。她笑答:“少音叔叔无须担心,不过是皮外伤而已。”

裴少音瞥一眼那湖蓝绸带,漫道:“……记得从前你与檀衣二人爬树,结果你不慎从树上跌下来划破了小腿,宫主特地派恕丞去帝都找来上好的伤药,着实心疼了许久……哈哈哈,如今他倒自个儿弄伤了你的脑袋,不晓得日后为他所知,他该有多自责呢?”

“无妨,总归是祛除了他体内的药性,这伤也来得不冤。”面纱轻曼翻舞,披香走在裴少音身侧,看似若无其事,然袖边紧扣的十指,亦或多或少流露出她的忐忑。

裴少音自她手边挪开视线,抬袖撩开身前几欲曳地的枫红销金帐,引她转入内殿。

清浅迷离的冷香如云雾般四散流逸。

披香无声立在殿中,恍惚间如有诸般景象凭水倒映,流年匆匆回转,其形其影皆与旧日所见悄然吻合。

所有陈设还保持着她离去之时的面貌,连半分变动也无。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那张质料厚重的黄花梨架子床。碧翠承尘帐一侧挽在鸱吻铜钩内,一侧则任之低垂。杏色锦被的一角悬于榻边,三根手指并着一片墨黑衣带露在锦被外,带了些力道略微蜷起。

裴少音悄声走到对窗那张翘头条案前,揭开灯座上的素白纱罩,用火折子点了灯。

姬玉赋素来不喜明亮,这盏纱灯摆在案头,大多时候不过是个摆设。莫说白天,纵是夜晚也极少点灯,一说是为提防行刺之人,一说是这位抚琴宫宫主畏光,却几乎无人知晓他夜视如昼的能力。

“那下药之人……”披香蹙眉咬唇,不知如何将话接续下去。

裴少音省得她的犹豫,淡淡嗯了一声,“安心,她今早便走了。”遂从袖中取出两只白釉细颈的玲珑药瓶来,摘下塞在瓶口的红绸,再倒了一盅热水,小心翼翼将药粉抖入水中。

“这是什么药?”披香走到案边,看他用一只瓷勺搅匀药剂。

“沉水无香散和天心丸。从前你给梦魇着的时候,他也用这玩意喂你。”末了,裴少音塞好红绸,端起茶盅,却是转手递向披香。

披香一怔,“怎么?”

裴少音挑眉勾唇笑得意味深长,手上更是将茶盅推给她:“拿着,过去喂他。”

披香缩回双手,“少音叔叔,这种为老不尊的馊主意,您也想得出来?”

“哪是为老不尊啊,宫主从前喂你吃药喂得还少了?”裴少音故意瞪眼,“从前他照顾你是理所应当,如今换你照顾他,这就不行了?”

面纱后的俏脸登时黑了一半,“可是我……并非祸兮。”

“哎,你这冷清秋也喂了,便宜也给他占了,再多来一次又何妨呢,披、香、夫、人?”裴少音刻意将那最后四个字咬得又重又慢,茶盅再往她身前一送:“快去啊。”

“……说不过你,我找鸾姑姑治你去。”

披香嘴上如是嘟哝着,手里却仍旧乖乖接过了茶盅,轻步往床榻边走去。裴少音笑嘻嘻地收起药瓶,而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内殿。

隔着承尘纱帐,案头一点烛火愈发地柔和。朦胧暖光笼在姬玉赋的面庞上,一泓温润淡雅的轮廓竟兀自藏着三分妖魅,无论是上挑的眉梢与唇角,还是浓密如黑扇的羽睫。披香一手端着茶盅,一手抚上他的额头,掌心微凉的肌肤覆在他的温热之上,好似清泉淌过额际。

视线沿着他刚毅的眉骨寸寸下挪,转而落向那张嘴唇。

下唇边,一处细小的伤口格外醒目。伤口边残留着殷红血迹,像是刚受伤不久。

披香蓦地脸红了。脑中,亦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日花墙下的那场纠缠——原本以为只是将香饼喂给他便可了事,料想不到,她却是高估了他的耐性。

不错,就是那样。

双唇碰触的刹那,他反客为主,不管不顾地将她摁在墙下,攒紧她扣在他肩头的手叫她无从遁逃,遂追着她后仰的脸颊吻上去,不避不闪亦不相让。冷清秋的滋味融化在舌尖,混同着他的灼热气息与低吟,一时间情【淡定】欲炽烈,险些燎原。

不受控制地,他的指尖探入她交叠的衣襟,似是急不可耐地要撕扯开所有束缚。她骤然瞪大双眼,挣动手腕想要阻挡他作乱的手指,然而他浑身绷得死紧,仿佛一张开到极致的强弓,他的嘴唇亦沿着她的颈项缓缓碾下,落在那双纤秀的锁骨间。

“姬玉赋!你……”好不容易得了空,她勉强夺回些神志哑声喝斥——下一瞬,再次淹没在他的唇舌里。

突然,他猛地直起身子,两眼颇为不解地盯着她。下唇上一道新添的伤口色泽娇艳,一粒鲜红血珠挂在他的唇边,摇摇欲坠。

接下来,一侧嘴角悠然勾起,他扯出一抹她从未见过邪恶笑意,缓缓俯下身来,竟是要将这点血色印上她的嘴唇。

她心力交瘁地阖上美眸。

“……唔!”

一道突如其来的闷哼,她倏然睁眼,见他沉沉歪倒在她的胸前,彻底晕了过去。

……

“我说,你愣着想什么呢?”

裴少音的嗓音突然杀入耳中,披香手上一抖,差点将茶盅打翻。待拂去溅上手背的水渍,她冷飕飕地扭过头来:“……少音叔叔,你不知道什么是‘人吓人吓死人’么?”

“咦,我有吓着你?”裴少音两眼纯良一脸无辜,随即亮出手中的绫面锦盒,“我不过是出去取这玩意来嘛。再说了,凭你出身咱们抚琴宫的能耐,会听不见我靠近的足音?”

哈,揣着明白装糊涂,分明就是欺负人。

披香扁了扁嘴,决意不与他理论:“好得很,既然你回来了,那就交给你喂罢。”

“哎哎,这怎么成?既然答应了就得照做,快。”

“……”披香默默看着手中的茶盅,再瞧瞧手边的姬玉赋,“……要怎么喂?”

裴少音瞪来一眼,“昨儿个那冷清秋是怎么喂的,这药就怎么喂呗。”

“……”好一阵沉默后,披香哆嗦着起身,将茶盅“咚”地搁上榻边香几,“我我我不喂了,你来!”

裴少音不怀好意地笑了:“哦——原来你是这么喂的啊。”

过了半晌,披香亦跟着笑起来,两眼寒光烁烁跟刀子似的:“是啊,就像从前你对鸾姑姑做的一样。”

“咳。”裴少音赶紧低头,“不说那个了,我喂就我喂……喏,这个是给你的。”把绫面锦盒递给披香,接着小心托起宫主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胸前:“把茶盅拿给我。”

披香得意洋洋地取来茶盅,“二宫主亲自喂药,想必宫主醒来后,定会感激得痛哭流涕吧?”

裴少音苦着一张脸老老实实伺候怀里的人,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