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十八章 图穷匕见

那边厢,楼二公子一连四日给晾在雪砚居内,莫说那神出鬼没的姬玉赋,就连裴少音和顾屏鸾也不曾露面,当真像是把他给软禁了似的。抚琴宫的待客之道着实让楼夙窝了满肚子气,这两日他急切地盼着谁来戳他一下泄泄火,免得真活生生憋出内伤来。

披香来找他的时候,他刚在那守门弟子的跟前碰了一鼻子灰,铁青的面色,活像是描了满脸螺子黛。

“小金刀到手,咱们跟抚琴宫这宗生意就算了结了,他凭什么不放咱们走?”

楼夙笃笃笃敲着桌面,对座的披香则是微微一笑,从袖笼里取出一只小口袋来:“二公子,吃不吃啊?”

“……”楼夙对她的悠然自得表示深切狐疑,“那是何物?”

“腌梅子,三宫主亲手腌制的宝贝喔,要不要尝尝?”披香晃了晃袋子,而后解开袋口的丝绳,立时便有一股清甜诱人的蜜香钻出袋来。她将口袋推到楼夙面前,“看你这满脸憋屈样儿……安心,我这次可不是来敲诈的。”

楼夙悻悻然别开脸,勉强从袋子里拈出一颗梅子来:“……说吧。”

披香斜眼睨着他,“二公子不必如此紧张,阿香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二公子。”

只要你开口就难得好事啊……楼夙听在耳中,勉强嗯了一声。

“这小金刀,乃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之物,抚琴宫夺它,阿香可以理解,但楼家并未涉足江湖,为何二公子要得到它?”披香挑选着适当的措辞,“再者,便是几日前二公子口中的‘抚琴宫与皇族的交易’……不知二公子要如何解释?”

楼夙定下神来,静静品着梅子。

“另外……”披香挑眉,琉璃似的眸子下辉光靡丽。“皇族内那位年轻的公主,不知是否已婚配?”

听及此处,楼夙倏然抬眼:“哦?阿香对那位公主有兴趣?”

隔着轻薄的面纱,披香与他无声对峙:“二公子以为呢?”

楼夙笑了笑,“不愧是阿香,问得真好。你说的那位公主叫做宋湘,乃是左昭仪的女儿,左相的外孙女。虽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但……左相显然对这位湘公主的驸马,另有打算。”

披香沉吟片刻,“那么如此说来,二公子找上抚琴宫,则是楼家的‘另有打算’了?”

“哈哈哈哈……”楼夙笑得十二分愉悦,“说是楼家也不为过吧。你知道,陛下早有清剿江湖门派的心思,只是这清剿的方法各不相同。”

面纱轻轻一动,披香张了张嘴,并未出声。

“在那之前,先为我等所用,不好么?”楼夙再拈起一粒梅子,纳入口中。“能酿得如此美味的腌梅子,你说,这江湖中是不是人才济济?”

显然,楼家与左相并非同路之人。披香蹙紧了眉心:可……难保那湘公主业已知晓楼家人到来的消息,若真是那样,楼家岂不失了先机?

楼夙摇摇头,叹道:“那姬玉赋对咱们避而不见,想必是摸透了咱们的来意,打算就这么跟咱们耗下去。毕竟我身负要务,这小金刀还须尽早带回楼家才是。你说,我要怎么做?”

湘公主昨日已离开抚琴宫,恐怕楼夙连她上山的风声也没摸着。

披香将盛装腌梅子的口袋重新扎好,收回袖笼内:

“咱们这就去见宫主罢。”

*****

将养了整整两日,总算将体内残留的药性全部逼除。运功调息过后,姬玉赋浑身已是大汗淋漓,遂唤来弟子备下热水,独自往浴房里沐浴去了。

偌大浴房,以白石筑池,碧水为汤。池边有四只兽首石雕,兽口大张,散发着馥郁香气的兰汤便从兽口中汩汩注入池内。

姬玉赋解开袍服,现出背后精悍结实的肌理。鸦黑发丝自肩头簌簌散下,随着主人一道浸润在池水里。

纵使昏睡许久,残留在嘴唇上的触觉却不曾离去。

他舒了口气,缓缓走到一只兽口前。浓郁的兰香与水雾包涌在他周身,他扶着兽首,将头埋入哗然奔腾的水流之下。

耳边分明是响亮的水声,他却只觉着四周都安静下来,沉寂如死。

下唇的伤口已近愈合,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说过些什么。怀里的馨香似乎并未离去,那片温软红唇贴合着他的呼吸,差点逼疯了他。

……是谁呢?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峰。是湘公主吗?

不对。

湘公主的脸,他怎会错认成祸兮?

姬玉赋默不作声,自水中缓缓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水珠。

那个姑娘咬破了他的嘴唇,兴许,自己当真轻薄了人家。思及此,他眉心越发地蹙紧:这可真是要不得啊,真是要不得……

“宫主。”浴房外传来裴少音的敲门声,“楼二公子与披香夫人求见。”

披香夫人?

这个名号贯入耳中,姬玉赋只觉心底颇有些悻悻之意,眉间亦蹙得更紧。

“……该不会,该不会是她罢?”他敛下眸子,嘴里闷声呢喃:“天下哪有这般凑巧之事?必定是我弄错了人,嗯……”

虽说这般坚定地否认着,胸中却又没来由地发虚,好似给什么东西捣了个窟窿,风声一过便冷飕飕地打颤。他不自觉抚上下颔,谁知指尖触到嘴唇那记伤口时,脑中反倒更是无所适从了。

“宫主,楼二公子与披香夫人求见。宫主?”

门外的裴少音再唤两声,见无人应答,暗自腹诽道:莫非又趴在里头睡着了?

正考虑着是不是要进去叫醒他,又听得浴房内传来响动,大约是姬玉赋爬上来擦身更衣了。裴少音耳力了得,饶是浴房内水声清越,他仍能听见悉悉索索披衣系带的轻响。

没过多久,那人的脚步声已到了门边,裴少音总算松了口气。

好极了,好歹这回没让人家等上一两个时辰。

“楼二公子来了?”姬玉赋拉开房门,身后婷婷袅袅的水蒸气争先恐后涌出来。裴少音嗯了一声,冷不丁瞧见宫主搭错的衣衽,一时只觉着无比汗颜:“宫主……您要是就这么出去了,那可真吓人呢。”

姬玉赋歪歪脑袋:“唔。怎么?”

“衣衽,衣衽反了。您这交左衽的给人家瞧见,还不得以为诈尸了?”裴少音抚额。

姬玉赋这才垂眼往自家前襟瞧去——果然,右侧衣衽堂而皇之地压在左侧衣衽上面,再加诸这身万年不变的墨黑锦袍,当真是从头到脚的死人行头……

好罢,有错便改。于是他乖乖脱下外袍丢给裴少音,松开腰带,就地纠正问题。

裴少音尴尬地回头望望:身后干干净净,连一个人也没剩下,原本还有两名女弟子守在浴房外,想必……已在宫主宽衣解带时落荒而逃。

待宫主将衣裳整理妥当,裴少音依次呈上象牙梳、公子巾与王者香锦佩,不知不觉中又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算了事。

“楼二公子必是为小金刀而来。”姬玉赋结好香佩,将挽起的袍袖放下,眸中已然不见方才的云雾迷离:“少音,往闰锡送还小金刀的几名弟子,可回来了?”

“昨儿个亥时便回来了。”裴少音道,“那位骆子扬骆盟主还算个明事理的,并未为难几个孩子,他们交换了小金刀把您的信递上去,就这么回来了。”

姬玉赋敛眉沉吟。

裴少音从旁细细瞧着他的颜色,试探道:“既然宫主已掌握了他二人的底细……”

“那楼夙的打算,不过是借抚琴宫之手讨好太子。”姬玉赋摇头低笑,“楼家与孝陵王乃是姻亲,楼家长公子又在宫中伺候,只消略加探查,便可知晓他楼夙究竟为何而来……再说,如今天望城中对那皇位虎视眈眈者,不止太子一人,恐怕此番楼家的用意,不仅仅是与咱们搭上线这么简单。”

关于这一点,裴少音心底亦是有数的。毫无由头地找上抚琴宫,又做些不着边际的事,与其说是做生意……倒不如说是试探更为妥当。

思索间,姬玉赋已先他一步迈出外间门槛,往暖玉堂走去。

披香仍挂着一幅天青素纱障面,湖蓝底滚银边的缎子长裙散在绣鞋边,堪堪掩住鞋面上那一双玲珑精致的月白凤蝶。她端立在楼夙身后,乖乖巧巧不声不响,双手亦藏在过长的袖笼下,看上去就跟山下镇子里卖的仕女娃娃一个模样。

元舒展眉远目,佯装望向不远处弦武殿的檐角,实则偷偷打量着这位披香夫人。

虽说瞧不清脸容,但这身段和仪态什么的,倒是比三宫主动人许多。他脑中默默思索:若是将披香夫人与帝都掬月斋里的那位淬思姑娘相比……不知谁更胜一筹呢?

走神间,便见姬玉赋与裴少音二人远远而来。

“啊,宫主来了!”

披香扭头望去,楼夙却是倨傲似地立在原地,一点动静也无。

待到得近前,姬玉赋拢了袍袖向楼夙端端正正地一揖:“对不住对不住,一时遇上了点小麻烦,叫二位贵客久候了。”说着便率先迈入暖玉堂,侧首礼道:“二位请。”

楼夙还礼,领着披香随他入内。

心头还念叨着上一回被姬玉赋忽悠的事,然小金刀到底是到手了,楼夙面色不豫,开口时勉强也还算得温和:

“在下与阿香在抚琴宫叨扰这许多日,承蒙三位宫主照拂,着实令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在下与阿香尚有要事在身,恐不便久留……故而,今日特来向宫主辞行。”

元舒为四人奉上茶来,依旧是那日所饮的关山月。姬玉赋淡淡一笑,取过茶盏凑近唇边,漫道:“楼公子在宫中数日,姬某也无暇陪伴,说来真是惭愧啊……若楼公子不嫌弃,倒也不妨在宫中多住上些时日,待考虑清楚后,再行下山。”

楼夙眸中一震,不动声色:“在下不明白宫主的意思。”

“呵。”姬玉赋在杯边浅呷一记,黑眸倏然扬起,眼底笑意涔凉:“虽说我抚琴宫素来并不过问雇主的私事,然,若这位雇主向抚琴宫索取之物过于古怪,姬某就不得不多个心眼。”

楼夙笑了:“宫主的言下之意,便是要过问在下为何夺取那柄小金刀了?”

“不。”

干脆利落的否认,让楼夙稍稍一愣。

姬玉赋随手搁下茶盏,星眸璨动:“楼公子不妨说说——太子殿下挑上抚琴宫,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