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朔城本就是由一座商贸驿站演变而来,虽然处在边塞之地,而且靠近大雍关口,但城外却并没有高大森严的城墙。这座城镇是完全开放的,走在丝绸陶瓷之路和茶叶香料之路上的商队,随时随地可以进入这大漠边缘的“不夜城”,获得他们所需要的补给物资,或者在此完成交易。
在落雁口附近最高的山岭上,耸立着一座高达二十二丈的垒石灯塔,一如临海口岸的灯塔那般,在太阳落山之后,它就对着茫茫大漠发出耀眼的光芒。横穿西北大漠的行商,只要看到了这东南面的灯光,就会大笑着快马加鞭。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点灯光,不单是指引前进方向的道标,更昭示着平安与富贵的希望。
朔城是属于胡汉两族行商的一片乐土,即使大雍与赤胡战火连天,在这座城里的正经商人,也尽可以安心的补给歇息,因为按照胡汉两族自万年前通商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边塞商贸驿站是不受战火殃及的世外桃源。若是那族破坏了这个规矩,就算是本国的商人也会斥责统治者的暴行,一旦激起百姓民愤,那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中,就已然失了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经常会有刚进城来的富商嫌弃朔城西的客栈简陋,就来城东老街砸门投宿。这若在平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今日,却不能不让人格外提防着些。
老康掌柜的眉毛一皱,告辞去了酒楼大堂。司马晟、司马雁和洛环玉三人藏在精舍中静候消息,而老吴头和念娘两人守在附近的暗处,留神戒备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外面的哄闹声平息了。老康掌柜的叩门进来,对司马雁道:“四小姐,外面来了一队赤胡国的行商,看打扮与气度,都与寻常的商人不同,似是有大身份大背景的人,只是以前从未见他们来过朔城老街。我担心这些人就是前来接应洛小姐的赤胡密使,所以安排他们住进了东北角的单独小院。”
洛环玉听了老康掌柜的话,心底里似乎浮起了一线希望,两眼放光。
“姊姊稍安勿躁,咱们先莫要轻举妄动才是。”司马雁点点头道,“老康如此安排甚好。若他们真是赤胡密使,这事也算有了个盼头,我们且按照京城神秘人物的吩咐,坐等他们自来接洽,哪怕这些胡人耍什么计谋,我也有办法从他们手里把解药抢过来。但若他们不是赤胡密使,那倒正好掩人耳目,等于是给我们送来了一道障眼法,让三哥的人徒费手脚,去查探这些赤胡人的底细。我们这边按兵不动,只管以不变应万变,坐等正主儿与洛姊姊联络。”
司马晟和洛环玉都点了点头,老康掌柜的道:“大爷、四小姐和洛小姐赶紧歇息几个时辰吧,我们几个会轮番在屋外值守。”
“老康,有劳了。”司马晟拱手抱拳。洛环玉也从软榻上站起来,盈盈一拜。
老康掌柜连连摇手道:“不敢当,大爷折杀我老头儿了。那汪昌平都懂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等寄身朔城这么多年,全靠大爷与四小姐遮风挡雨,这份恩情重如泰山,如今能为大爷和四小姐出力,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老康掌柜的团团一抱拳,推门而去。
甚幸这一夜到天亮都安然无事。第二日天光大亮,六顺子送来了白粥小菜,老康掌柜的传来消息,郑铁匠快天亮时醒转,也没说什么,直接带着四个徒弟和那些客人,回了铁匠铺子。
小俞子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影,可司马晟从家中调来了几个脑袋精明、手脚麻利的亲信卫士,到顺平酒楼中充当小厮。一来是帮帮手,让老康掌柜有暇歇息,养精蓄锐;二来是加强了顺平楼的护卫。司马雁也唤来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这两兄妹,看样子是要在顺平楼的后庭精舍里长住,洛环玉的事情不结,是不会住回司马家大宅的。
第二日里,来用酒饭的人依旧是一茬接一茬,但大都是寻常的客商,许多人已是老面孔了,他们一到朔城落脚,就要来吃小杜的手艺,喝顺平楼窖藏的老酒。
客房里的原本已住下的客人,昨夜似乎是听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响动,一早全都匆匆会账而去。这些商人但求一路平安,只要嗅到一丝不安定的气味,他们立时就会远远的逃开。于是后庭苑里就只剩下了东北角小院里的那几位赤胡豪商,还有精舍中的司马兄妹和洛环玉。
快到正午时,昨天在顺平楼里没吃到肉羹那四位军爷又回来了,四人要了满满一桌子菜,其中便有那道奇香无比的大锅肉羹,配上烧刀子烈酒,他们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住进了西北角小木楼的二楼。六顺子问过他们要住多久,回答说少则三天多则五日,要在朔城等待下一道军令传来,再定去向。
就在四位军爷尽情享受酒饭的时候,顺平酒楼里忽然来了位独身一人的古怪客人。
这是一位看面相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俊美男子。他的面似冠玉,齿白唇红,目如朗星,双眉如刀,眉宇间透着三分英气,眼神中带着一股子睥睨尘世的傲然。
西北风寒,可这人身上不着皮袄,只了穿一袭素白色的纺布长袍,看他高挽凌云髻,插着一根白玉长簪,足蹬软底白步靴,腰系白绦,浑身上下的衣衫饰物,唯独腰间那一片淡紫色的玉牌不是纯白的。
除了衣衫打扮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之外,这人身上干净得一尘不染,全不像是长途跋涉而来,倒好似刚刚才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内外崭新的纯白衣袍,就直接走到酒楼中用饭。
这白袍少年浑不似能出现在这风沙漫天的边塞小城之中,倒有七八分像是京都定阳城里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行走在金阁玉宇之间。
他站在酒楼门口,冷冷了朝大堂中扫视了一眼,便施施然的迈步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司马晟手下的护卫过去招呼,这人只要了一壶清酒和一盘杂果蜜饯,就自斟自饮起来。
当这白袍少年一进顺平酒楼时,司马雁耳边就响起了杜半山的千里传音:“师妹,有个道门中人到我们酒楼子里来了。看他腰间的紫玉牌,这人是终南仙宗的真传弟子,恐怕与你二哥司马晨有关。可惜他身上有敛息符,我猜不出他的修为,不过看那气相,恐怕道行比我只高不低!”
司马雁脸上变色,但却没跟司马晟和洛环玉说这事。过不多时有司马晟的护卫来报,将这白袍少年的形貌细细描述了一番。
司马晟很有些紧张,但司马雁只说照寻常客人伺候着,静观其变。
之后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顺平酒楼大堂里,又进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这人看面相也是不到而立之年,也是面色白皙,也不见身上有经历风沙的痕迹。可他模样生得就远没有方才的白袍终南修士那么俊俏,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孔,神态懒散、目光涣散,他只要转身钻到人群中去,就让人再难想得起来。
这位打扮的也没那么考究,他头上的道髻松松垮垮,已没了形状,好似有数日没有拆散重盘过,发髻上插的一支竹簪子,已然有些发黄。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深青色的短襟衣衫,腰间扎着蓝布腰带,略显污秽的袖子挽过手肘,脚下的小羊皮靴子虽然干净,但靴边已然磨得起皱,还脱出了几根棕线线头。
在他腰带里插着一根半尺长的黄铜旱烟杆儿,左手拎着个小小的酒葫芦,右手提着一口乌木鞘的三尺长剑。看他这身装扮,跟走趟子的镖师学徒差不多少,只是在西北之地,显得衣衫有些太过单薄了,经不起风沙。
一开始酒楼里面有不少人都盯着他那口长剑看,可等这青袍少年坐下,把长剑往桌上一放,发出“嘣”的一声沉响,人们才笑着挪开了视线。敢情这口剑根本就不是铁剑,剑鞘里面的剑锋也是用木头做的。
这种剑,一般只在道士开坛作法祈雨的时候才用得到,而在这西北民风彪悍之地,一口木剑根本起不到半点儿防身作用。看来这青袍少年带着剑,也只是装装样子唬人罢了。
酒楼中人不再理会这个硬装成武林高手的少年,但那个白袍终南修士自打青袍少年一坐下,眼神就盯着这个少年不转。
一是这少年也上了二楼,还就偏偏坐在这白袍终南修士的隔壁桌;二是这少年不知怎的,冲着白袍终南修士咧嘴直笑;三是白袍终南修士从这青袍少年身上,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丝道门真炁的存在。
炼气士?白袍终南修士皱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青袍少年。可看了半晌,对面的青袍少年只是冲着他傻乎乎的直乐呵,惹得白袍终南修士心中像吞了飞蝇一般的不痛快。
看来多半是一个缺心眼的楞子。此人不是捡了张炼气术的残页,误打误撞的凝成了几点真元玉液,就是吞服过什么天地灵物,自然引得灵炁入体。白袍终南修士撇了撇嘴,眼神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把头转向了窗外。
“又来了一个炼气士。”杜半山传音对司马雁说,“这人有些古怪,我看他好像雾里看花,根本望不穿他的修为,似乎很弱,又可能很强。不过他与方才那终南仙宗的修士好像不怎么对眼。”
司马雁闻言一惊。
两个炼气士在顺平酒楼中,这可真是大有蹊跷了。按说西北朔城虽然比邻昆仑仙宗,离终南仙宗也不算太远,但这里毕竟只是个凡俗驿城,因为人流繁杂,故而灵炁也稍嫌淡泊,红尘业障深重,大凡修道人都不会到这里来招惹因果。平时朔城有一个炼气士出现,已是了不得的事情,如今一下子就来了两个,还都在顺平酒楼里,且隔桌而坐?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意?
单只先来的那个白袍炼气士,就算他是终南仙宗的真传弟子,有自家半山师兄在,司马雁还不太愁。可这一下子来了两个,再加上不知道会不会亲自出手的二哥司马晨,司马雁可就登时觉得手里缺了能够与之对弈的棋子。
总不可能让老康掌柜他们这些凡俗的武林高手,与那些御使飞剑法宝的修道人厮杀,那简直跟送死没多大的区别。更何况街对面还有一个贺二娘和郑铁匠,早晚是要粉墨登场的。
司马雁只盼着,这两位修士并不是全都为了洛环玉之事而来,只要其中有一位仅仅是路过,那这盘棋就还有博弈的余地。
过了一小会儿,杜半山又传音道:“师妹莫急,这两人好像真不是同一路的人。要知道对手的对手就是可以拉拢的盟友,现在我们需得辨清谁是对手,谁又是对手的对手。”
司马雁传音回道:“小妹全靠师兄慧眼甄别。”
青袍少年点了壶酒,又要了盘油酥花生米,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发出吧嗒嘴巴的声音,还拿油腻腻的手指在自己衣襟上来回抹拭。他每吃几颗花生米,喝下几口酒,就会有意无意的望那白袍终南修士一眼,惹得白袍终南修士更加厌恶。
过不多久,白袍终南修士勉强喝下了半壶酒,吃了几块蜜饯,就招手唤来小二,说要住店。
小二问过老康掌柜,老康掌柜问了司马雁的意思,而司马雁又暗暗传音问了杜半山,最后决定把这位白袍终南修士带到了后庭苑西北角,紧挨着小木楼的一座独院中住下。
白袍修士掸衣袍起身,随着小二朝后庭苑走去。就当他路过青袍少年身边时,白袍终南修士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宽大的袍袖轻轻一颤,已然对那青袍少年施了暗手。
杜半山站在后厨门口,隔着布帘子和木楼板,以神念仔细观望。果然见这青袍少年察觉到了白袍终南修士的伎俩,他随意的抬起右手,那油光闪闪的五根指好似赶苍蝇一般,随意的朝身边轻轻一扫。
即使是以无形神念隔空看戏,杜半山也不自禁的瞪圆了双目。
“咝”的一声,他倒抽了一口凉气。